第66章
元瑾一直在黑夜中前行, 若她不趁著天亮前逃跑,很容易被朱槙的追兵抓住。
她必須在天亮前, 達到她計劃達到的目的地。
她快速地行走在山林之間,為了防止被人認出來,她已經將頭發拆了半綰起來, 做成一個簡單的少女頭。頭上戴的兩隻嵌碧璽石的蓮紋金簪,還有一對綠貓眼石的耳墜兒已經被她收了起來,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不能輕易拿出來。幸而她的噤步上綴了幾個鏤空的銀球, 還可以拆下來當銀錢使。
不僅如此, 她還用了些灰將臉蛋抹黑,衣裳也抹了灰。否則在人群裡, 她的樣貌就太過紮眼了。
她輕輕地按了按懷中放置的金簪, 心裡才覺得穩妥了一些。
晨光漸明,而前麵也出現了岔路口, 元瑾看著這岔路口停了下來。
這段路其實她是熟悉的, 以前她的父親西北侯駐紮山西的時候, 便曾將此處作為據地。前後哪裡有驛站, 哪塊地形容易躲避,有沒有山狼, 元瑾都知道。正是在車上的時候發現到了這塊她熟悉的地方,元瑾才敢直接逃跑。
這岔路口, 她記得一個是通往鄉間集鎮的, 一個是通往荒野的。
雖說有‘小隱隱於林, 大隱隱於市’的說法,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倘若被人發現了蛛絲馬跡,恐怕才會很快把朱槙招來,畢竟這裡是山西,朱槙的老巢。哪一處不是在他的控製之下?
思前想後,元瑾反而覺得還是荒野安全,繼續朝著荒野的方向前進。
這路說是荒野倒也不儘然,路邊有不少良田,剛收了小麥,如今種著一人高綠油油的玉蜀黍,嫩玉米苞子剛吐出須,路邊又種著些棗樹,隻是棗子也還是小小的淡青色,這六月裡青黃不接的,東西都還吃不得。
元瑾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有人追上來,雖然已經經過她周密的計劃,選擇的是朱槙最不可能追上來的一條路,但是朱槙這般手段,誰又知道呢?
隻是追兵雖然未曾看見,卻日高人渴漫思茶了起來。
元瑾擦了擦額頭的汗,望了下頭頂的太陽,又看了看旁邊未成熟的玉蜀黍地。
她記得,之前跟著父親、三叔等來任地的時候,他們還時常帶她來烤玉蜀黍吃,香嫩的玉米,父親打的野兔子,大家都能美美地飽餐一頓。
算了,也沒得彆的吃的,隻能對不起主人了。
元瑾掰了三個玉米,在地上留了一個最小的銀球。
玉米還非常清嫩,既香甜又解渴,她吃了之後恢複了精神,才能繼續趕路。
元瑾要到的目的地,是一個民間開的驛站。她記得那驛站裡有趕驢車的,可以將人送回京城。且那驛站老板經營多年,信譽良好,童叟無欺。
隨著玉蜀黍地的漸漸稀少,視野重新變得開闊起來。一條平坦結實的鄉路出現在元瑾眼前。而鄉路的對麵便是一些小院,其間有一座五間房,有來往的行腳商人正在喝茶,店家賣油餅、麵條和羊肉湯。馬車、驢車停在路邊。一副掛旗,上麵繡著一個驛字。
跟元瑾記憶中的那個驛站一模一樣,以前,父親曾經帶她來過。
多虧了她超乎常人的記憶力,這些路她也多年未曾走過,竟然還記得分毫不差。
元瑾仔細看了看,雖然同往來的農婦比,她還是顯得不太一樣,卻也不紮眼了。才走過去,低聲向店家要了一碗麵湯,一盤羊肉坐下來吃。
旁邊的行腳商人們隻看了她一眼,見著她灰頭土臉的,就沒大多看,而是繼續說他們的話題。
“……我看咱們這天就要變哩!”其中一個長絡腮胡的漢子操著官話的口音說,“皇城裡,剛上的皇帝老兒,曉得不?”
元瑾微抬起頭,朝他們那邊看了眼。
應該是長期往來於京城和山西的晉商,他們說話的語氣兩邊夾雜,她才基本能聽懂。
“這咋能不曉得!”另一個瘦些的說,“聽說是啥剛冒出來的太子遺孤,才叫登基,現這皇城裡都不一樣了,咱這生意怕都不好做了。靖王回來是要打仗的。”
“可不!”還是頭先那個說話,“咱西北靖王是啥身份,我看皇位就該是他的。叫個毛頭小子得了去怎麼得行。我還聽說,靖王已經傳了四方,要把軍隊都團結起來,把那小子推翻了!”
在靖王統轄的地區,說這種話不僅不犯法,反而會被周圍人追捧。對於他們來說,替他們剿除邊患,保佑他們長治久安的朱槙才是真正的皇帝,那遠坐在京城裡的什麼也不算。所以他說完之後,周圍的人群裡發出應和聲。
元瑾低頭吃羊肉,心裡卻激動起來。太子遺孤……他們說的是,聞玉登基了!
聞玉竟然成功了!
這本隻是一個奢望,沒想如今卻真的實現了,她怎能不激動。不枉費她這幾年的辛苦。
那她更要想儘辦法,趕緊回到京城才是。
元瑾正想到這裡,卻聽到外麵傳來兵馬鐵騎的聲音。
驛站內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好奇起來,出門去看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靖王的人追上來了?
元瑾心下一沉,不可能啊,除非他們一路跟著自己,不然怎麼可能找得這麼快!
她來不及做更多的思索,看到這驛站有個後門,丟下吃了一半的羊肉,隻將兩個白麵餅油紙一合,放進了懷中。趕緊從後門退了出去,倒也沒有走遠,就躲在門後看他們究竟是什麼來意,若真是來抓她的,那她倉皇出逃不是更引人注意麼。
隻見門口跑來幾匹青驄馬,那馬隨著主人籲地一聲停住了。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個人,元瑾一看就皺了眉。
來人麵容俊美不凡,身著暗紅勁裝,黑牛皮革帶和長靴,外還披了件薄甲。嘴唇微抿,永遠一副彆人欠了他八百兩銀子的表情,不是顧珩是誰。
他進店之後,官兵就將店內清場了,見是官兵,也無人敢招惹。這驛站中的人瞬間就都去了。
顧珩挑了張桌子坐下,將佩劍放在桌上。他身後的親兵立刻去吩咐店家,端了熱騰騰的羊肉湯和麵條上來。
他卻一時沒有吃,而是凝視著羊肉湯許久,不知道在想什麼。
見顧珩一副坐下來吃飯的架勢,元瑾便放心了,那這自然不是來抓他的。朱槙退回山西,肯定是要割據山西和西北,自立政權與聞玉敵對。像顧珩等他的支持者,自然也會回到山西來。
但是他現在在驛站裡吃飯,她自然也不能過去了。
顧珩看了一會兒,對親兵說了句話。那親兵就立刻將店老板帶到了他麵前。
店老板不知是哪裡招惹了官老爺不高興,怕得渾身發抖。賠笑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顧珩卻道:“我記得你這裡之前,賣一種羊肉餡兒的烙餅,現在還賣麼?”
老板聽到是問食物,才鬆了口氣道:“那餅做起來費時,現在已經不賣了。”看到顧珩瞟過來的眼神,他又立刻說,“當然,如何官老爺想吃,小的立刻給您做!”
“快去做吧。”顧珩淡淡道,那親兵立刻從懷中摸出一錠足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雪白的銀子,還印著官印,店老板立刻滿臉堆笑地接了銀錠,下去和麵了。
這倒是奇怪了,此處去太原不遠,怎的顧珩不先趕路同朱槙會和,反倒是在這裡停留,要吃什麼羊肉餡兒的烙餅。
元瑾突然想起,當年她剛救了顧珩的時候,似乎就是將他帶到了這附近的院子裡。這驛站鋪子,她似乎也曾領他來過,吃的正好就是羊肉烙餅。
顧珩難道是在這裡停下,追憶往昔的?
不,不,怎麼會呢。再說會又如何,這關她什麼事呢。
現在該怎麼辦?
聞玉登基的事既然已經傳遍了,顧珩遇到她恐怕也隻有一個舉措,那就是抓了。
元瑾看了看周圍,這是驛站的後院,養了些驢和馬,後麵還有幾間客房,不知道有沒有住人。這四周的圍牆太高,且無個墊腳的物件,恐怕她是爬不上去的。
元瑾隻能希望顧珩吃了東西趕緊走,不要在此逗留的好。
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又將目光轉回去看那幾匹馬。這幾匹馬似乎都非凡品,馬匹高大,肌肉遒勁,鬢毛金棕色。仿佛是塞外名馬大宛駒的模樣。元瑾曾跟著父親在任上,是認得馬的。
一個普通的驛站,養了幾匹大宛駒,是不可能的。
若隻是歇腳的客人,又自然不會將馬養在驛站的內院。
還沒等她思考個所以然來,外麵突然有人說:“大人你看,此物甚是奇怪。”
她立刻往外看去,隻見一個親兵手裡端著這驛站主人的銀錢盒子,走到顧珩麵前,然後從其中拿出一粒銀球,遞給顧珩。
元瑾心中一跳,那是她方才當做銀錢,付給店主的銀香球!
顧珩也接了過來,捏在手上打量了一番。
這銀香球做得異常精致,鏤雕海棠花紋,裡頭又有一銀質半球,用來盛放香料。這樣精致的做工,似乎不是這地方能尋到的。他問店家:“此物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店家猶豫了一下,才說:“方才有個姑娘來次吃飯,當做銀錢付了我。我見是銀的便收下了。”
“那姑娘什麼模樣?”聽說是個獨身的姑娘出現在這裡,顧珩便起疑了,立刻逼問店家。
店家也說不上來,隻道:“灰頭土臉的,看不清樣貌,年紀應該不大。方才還坐那兒吃飯呢,現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店家往後看了看。
聽到這裡,元瑾看顧珩的臉色,就知道他已經起了疑。
他也許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但他有極強的眼力。如此精致之物,隻能是禦造或者京城中最頂級的家族才能有的,無論是誰,出現在這裡都很可疑!
顧珩果然抬起頭,一句話沒說,就直接道:“給我搜!”
而這瞬間,元瑾已經飛快地離開後門,一掃院中。沒得選擇,隻能藏進這些客房中了。
怪她出門不看黃曆,竟碰到了顧珩!
若真的讓他給抓回去,那朱槙也許會活吃了她!
在大量的士兵湧進後院之前,元瑾已經迅速跑進其中一間客房藏起來,又將門嚴實合上。
她透過門縫往外看,果然看到那些士兵已經進後院了。顧珩隨即也走了進來。
店主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跟著追進了後院,賠笑道:“官爺,官爺,方才那人趁亂走了也不一定的!我這後院您看,也沒個人那!”
顧珩根本沒理會她,站在原地一臉的冷漠。
元瑾緊緊盯著顧珩的下一步動作,卻沒料,突然耳邊傳來一句沙啞而壓低的聲音:“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房間裡竟然有人!
元瑾心下一驚,立刻就想轉過身來,但這人卻按住了她的肩,不讓她轉。
“彆動,你動了光線會有變化,顧珩會察覺得到。”這人又貼在她耳邊說。
這人竟然還認識顧珩!
元瑾立刻想起院子裡那幾匹大宛駒。難道此人……也是邊疆戰將?隻是這聲音實在是太過沙啞,她聽不出是誰。不知道他究竟是哪派係的人物。她也壓低了聲音道:“……敢問閣下是?”
“不必問我是誰。”這人卻繼續說,“我倒是想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躲著顧珩。我看你年紀也不大。難不成,你被家裡人強行嫁給他,你不願意,所以逃婚了?”
元瑾聽了心道這人真是無聊,怕是平日裡三言二拍看多了。
不過他見自己躲著顧珩,非但沒有出聲舉報,反而還幫助她隱藏,可見是同顧珩有過節的人。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他追我是因為我家哥哥在他府上做事,摔了他個碗,我家的所有家產給他抵債還不夠。他還要將我捉去賣給人家做奴婢才算完。”元瑾隨口就瞎掰了個理由,反正把顧珩的人品說得越惡劣越好。
“哦。”那人煞有其事地應了,又忽地轉換了個語氣,“好無聊,我還以為會有什麼愛恨情仇。比如你哥搶了他未婚妻,他拿你來抵過。或者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卻納了小妾,你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這人怎麼這麼聒噪。
“您能不能稍微安靜點。”元瑾輕輕道,“顧珩也不是聾子。”
那人喲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但不知道為何,這個人的說話風格,又給了元瑾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說不出像誰,可是非常的熟悉……
這人是誰?但這聲音,她分明從來沒有聽過啊。
那人將一隻手撐在她身側,也往外看:“他似乎要走了。”
顧珩也隻是略有懷疑,見的確四處無人,就準備這麼算了。最後再看了一眼,招手讓軍隊撤出院子。
直到看到顧珩退出了後院,元瑾才稍微鬆了口氣。她正準備轉過身同此人好生說道,就又聽到了前麵傳來勒韁繩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一聲:“侯爺,急報——”
元瑾頓時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大約是過了兩息的時間,顧珩看了急報是什麼,隨即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嚴厲了許多:“立刻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元瑾心下一沉,他恐怕是接到朱槙的傳信了!知道她已經跑了,而靖王正在四處圍捕她。顧珩再聯想那銀香球,自然就能立刻想到就是她在這裡出現過。
他肯定要立刻把她找出來!
方才還沒有搜查的後院自然不能放過,一群人軍隊湧進來,而顧珩也將這裡作為了重點搜查的地方。看了一眼這些房間,冷冷道:“給我一間間地搜!”
元瑾眼看著他們開始搜索起來了,隔壁發出很大的動靜,想來是櫃子桌子都要踹開,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立刻躲藏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她們這間了,而躲藏肯定是沒用的。
正在元瑾迅速思索該怎麼辦的時候,背後那人卻似乎有些警惕了,說:“陣仗這麼大,不像是什麼他要抓你去賣吧。你究竟是誰?”
元瑾道:“等價交換,閣下不妨先告訴我你是誰,與顧珩究竟有什麼仇如何?”
他笑了笑:“你如何知道我與他有仇!”避而不談自己的身份。
外麵的聲音卻越來越近了,元瑾不回答他,而是壓低聲音道:“便先不論你的身份了,你有多少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