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主廳內,男人的聲音顯得清冷而曠遠。
那樣突兀地傳來,又是如此簡短的詞句。
合該令人覺得迷惘,聽不真切。
可偏偏這兩字如玉石相擊,擲地有聲,令在座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施嫿懵懵地望著賀硯庭由遠及近的臉龐,整個人陷入昏茫,隻覺得自己定是酣睡未醒。
直到男人徑直走到她身側,腳步停頓,竟像是專程為她而來。
他紳士雅貴的麵容並沒有分毫多餘的情緒,依舊是睥睨眾生的清寒。
但施嫿恍惚中在他深不可測的黑眸中看到了一絲淡淡的溫度,好像是暖的。
寬厚的手掌毫無預兆地覆上她的,施嫿宛如驚鹿,完全不知自己怎麼就忽然被牽住了手,她周身的細胞皆陷入震懾,甚至能清楚地聽見自己響震如鼓鳴的心跳聲。
砰。砰。砰。
固然惶恐,但眾目昭彰下,她沒有抽手而逃的衝動,而是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無聲地深深吸氣。
人沉下來屏息靜氣後,五感就會變得尤為敏銳,她感受著男人掌心的溫熱與乾燥,那是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他的手竟不似他的人,不冷,反而是溫熱的,這是她未曾想象過的部分。
賀硯庭漆如深潭的眸子淡淡睨向一臉瞠目的白思嫻,慵懶的嗓音再度響起,這一回還染了幾分戲謔的意味:“堂嫂方才叫我什麼?”
忽然被點了名,白思嫻如遭雷擊,整個人站立難安,身體呈現出一種非常彆扭的姿態,半晌才擠出一句:“我,我不是,我沒有……不是,老九,我怎麼可能叫你……誤會,隻是誤會。”
白思嫻的惶恐不似作假,她在外人麵前向來是賢惠溫婉的人設,左右逢源,更不可能得罪賀硯庭。
她又沒瘋。
這世上的人隻要沒瘋,都不可能想得罪賀硯庭。
隻是她也依稀記得自己方才確實脫口而出野男人二個字。
如此刺耳,簡直荒謬。
可她並非針對新家主啊。
她不過是在質問施嫿這個養女究竟在外麵搭上了哪個男人。
白思嫻內心幾經波瀾,終於緩過勁兒來,強裝鎮定,正色問:“老九,你今兒這出是什麼意思?”
她這話一出,眾人也終於尋回了重點所在。
目光不約而同彙聚在麵前兩人交握的手上……
賀老爺子雖麵容看上去淡定,可內心也是極度錯愕的。
更彆提他兒子賀璟洺和孫子賀珩了。
賀璟洺本就懦弱不經事,他一直都挺怵這位新家主,但因對方好歹是他輩分上的堂弟,他身為兄長,在人前必然不能顯得太過怯懦,可實際上他在公務場合也大多避著這位。倒不是賀硯庭會為難他,而是他一見這尊活閻王就天然發怵,虛得不行。
賀珩此刻已經無暇他念,他幾乎是目眥欲裂地盯住賀硯庭與施嫿交疊在一起的手。
震驚。失語。不可置信。
可大腦卻開始一幕幕回顧前不久在訂婚禮那日的畫麵。
彼時,這位高高在上的新家主也是驟然出聲,在眾目睽睽下替她做主。
在此之前,未曾聽聞賀硯庭護過任何一人,無論男女。
賀硯庭麵色無瀾,薄唇吐出的字眼卻足以驚掉所有人的下顎:“正如諸位所見,昨日之事是我的安排,贈予妻子一份畢業賀禮,有何不妥?”
“妻子?”空曠的主廳驟然響起賀珩喑啞的發問,他甚至帶著顫音。
白思嫻夫婦二人更是麵麵相覷,狀態宛如起猛了聽了個恐怖故事一般。
施嫿亦是萬般驚悸地抬眸望向他涼薄的側臉,心跳不知漏了幾拍。
許是因為左手被他握住的緣故,她的反應甚至還比白思嫻他們還略遲鈍了稍許。
細密的長睫無聲震顫著,心底不禁愈發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仍在夢中。
是她淩晨時分的心緒太過不寧,於胡思亂想之下入了夢,所以才會經曆這樣真實的幻境麼。
賀硯庭說。
贈予妻子的畢業賀禮。
遑論在場所有人的愕然反應。
就連坐在主廳沙發正中央,年近八十、自詡經曆過諸多大風大浪的賀老爺子,此刻都流露出幾許“所謂活的日子太長了,什麼稀奇事都能見著”的心情。
老爺子神色不寧,但開口的語氣仍秉持著鎮定,他蒼老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老九,你這番話,怎麼叫大伯聽得不明不白?”
施嫿靜靜地端凝著男人在琥珀色燈光下深雋的側臉,隻覺得他委實不似凡塵俗子,在這樣的場合情景下,他說著這等驚世震俗的話,涼薄的臉龐卻始終透不出絲毫情緒。
就好像他無論做什麼都是令人信服的,不容置喙的。
“我與施嫿已經領證,是合法夫妻。”
男人清冽沉鬱的嗓音毫無征兆地再度響起,這一回將她陡然拖入現實——
施嫿從怔忡出神的狀態緩過神來,任由賀硯庭牽著她的手,徑直繞開金絲楠木茶幾,落座於老爺子右手邊空置的雙人棕皮沙發上。
施嫿隻覺得自己腳下軟拖踩踏的並非一方地毯,而是厚厚雲層,每一步都走得虛浮縹緲,像是踩在雲朵上,因過分綿軟而不沾地氣。
賀硯庭竟攜著她,兩人宛如一對新婚夫婦,於結婚的第二日,依照慣例習俗,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一齊回門麵見娘家長輩一般。
就這樣在長輩麵前,並排貼身而坐。
他那修長冷白的手指,從西服內側,行雲流水似的掏出那本棗紅色的結婚證,不由分說奉至賀老爺子麵前。
沉鬱的嗓音依舊端方沉靜,一字一頓鄭重道:“前陣子在海澱區領的證,大伯,你可過目。”
偌大的主廳整個氛圍都很微妙,老爺子也始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一定程度懷疑自己是上了年紀,聽力著實不行。
可他原本死氣
沉沉的臉色,卻在翻開這本結婚證的瞬間,有了明顯的變化。
老人方才為了看清微博熱搜上的視頻,本就戴上了老花鏡,這會兒他下意識伸手推了推鏡腿兒,意圖看得更真切些。
緊接著,先前因為凝重而蹙緊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了,麵容都明顯柔和了少許。
一張紅底登記照、兩個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領證日期,全都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法律文書做不得假,自然是比真金還真的。
到底是昔日縱橫商界的角色,即便如今老驥伏櫪,也仍是比常人穩重甚多。
既然領證一事顯然屬實,他便也不再設疑。
尤其是當目光落在麵前這張紅底白衣登記照上時,老人心頭的愁緒竟是無端端紓解了。
從前他隻覺得阿珩同小嫿甚是登對。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當下才悔覺,從前怕是錯得太過……
這照片上的女方溫婉恬靜,灼若芙蕖,男方亦是端方冷靜卻又柔情克製。
雖然他描述不出這是一種怎樣的匹配感,但隻消一眼,就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舉案齊眉。
可這份養眼的美感,又似乎不僅僅局限於兩人的容貌。
皮相終究是膚淺,直覺告訴他,這兩人的合照能有這樣的效果,怕是在皮相底下還暗暗蘊藏著什麼隱秘。
老爺子雖上了歲數,可究竟是閱人無數,他瞧人是能瞧出普通人不易覺察的細微之處的。
人固然難免有私心,自己嫡親的孫子無論如何是看得順眼的,何況賀珩從小就活在周遭的稱讚中,算是容貌上讓人挑不出錯、清俊出眾的程度。
但若要說碾壓常人仿佛中了基因頭彩。
那還得數老九,老九的親生父母都是一等一出挑的相貌,基因遺傳這個東西是誰也沒法子不承認的。
整個賀家數百年的曆史,怕是也隻有老九和他的生父算得上真真的寒玉清容,是叫人過目難忘的精絕容貌。
而小嫿的容貌亦是與之相稱的程度。
想來他從前覺著阿珩與小嫿登對,不過是因為從未見過老九同小嫿攜手的緣故。
“咳咳。”端坐沙發的老爺子發出晦澀的嗽聲,他雖則愁緒淡卻,但麵上仍是擺出肅穆的表情,“老九,既有這樣的事,為何不早些交代?婚姻大事,豈可私定?小嫿,你更是任性,結婚這麼大的事,你怎麼竟然連吭也不吭一聲?”
施嫿的手仍舊被攥在賀硯庭乾燥溫厚的掌心裡,她手指微涼,不住輕顫,心裡隱隱有愧,害怕爺爺會因她難過傷心,簡直如坐針氈。
她剛啟唇,正欲誠心解釋,卻被賀硯庭搶先一步。
“此事確有不妥之處,大伯要怪罪便怪我,領證當晚我臨時飛紐約出差,耽擱了四五日。”他聲線略頓,側目瞧了施嫿一眼,似是無言安撫,“施嫿並非有意對您隱瞞,而是同我商議好了,要待我得空時一同向您陳情。”
白思嫻一家二口眼睜睜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