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章身為太醫院副院正,根據毒-藥配製出解藥這點本事還是有的,更何況這種毒-藥還是在太醫院毒物檔案中有記載的“真言”。
辨彆出這種毒-藥是“真言”後,鐘離章一度感到很是不能理解。如果真要害人性命,比這毒-藥厲害的多得是,而據他所知,這種毒-藥既難配製,又不容易致人於死地,劉光初為何會服下此毒呢?
長安一直在旁邊觀察著他,見他眉頭微蹙目露疑光,便知他對此事已起了疑心。
必須設法封住他的嘴。
劉光初會受不住痛將瓷瓶交出來本就在她的預料之中,畢竟像他這種沒吃過苦的公子哥兒哪個能忍痛,又有哪個不惜命?
但,這不過才是計劃的第一步而已,這個計劃最終能否達到預期目的,最關鍵的步驟都在後頭。而重中之重,就是要讓劉光初相信,懷之焱要他的命。
劉光初交出了瓷瓶,太監宮女們就從內殿被放了回來,除了那個假裝受了重刑的小太監被長安放回去休息,其餘的依舊在清涼殿當差。
劉光初床前有人伺候,長安便對鐘離章道:“鐘太醫,我們借一步說話?”
要做好一個太醫,除了上頭得有人罩著之外,宮裡那點彎彎繞也是必須得有所了解的,故而鐘離章雖不常來長樂宮,對長安倒也不陌生。
兩人來到殿外廊下,鐘離章道:“不知安公公有何指教?”
長安道:“鐘太醫,咱們雖說不熟,卻也有過數麵之緣,您是聰明人,雜家就不繞彎子了。您可知,上一任司隸校尉李儂李大人為何會遭貶斥?”
鐘離章道:“聽聞,是被彈劾所致。”
“那鐘太醫可知他為何會被彈劾?”
“這人在官場,身不由己行差踏錯,也是在所難免的。”鐘離章委婉道。
長安笑了笑,道:“鐘太醫說得對,但滿朝文武,也不獨獨是他行差踏錯了。最關鍵的還在於,身為人臣,萬不能忘了真正的一國之主是誰。甘露殿那位雖眼下還未親政,但若有人敢因為他尚未親政就輕視他,李儂就是例子。”
鐘離章:“……”
長安繼續道:“鐘太醫,雜家知道今夜為何會是您值班,但陛下目前尚不知道。您應當也不想他知道。”
鐘離章早聽聞長安狡獪多智之名,原先見她年紀尚輕還頗有些不以為然,今夜一談才察覺出她的厲害來,當即心口暗跳,麵上卻裝作疑惑道:“安公公,您怕是誤會了什麼,今夜真的是許太醫身子不適,我代他值班而已。”
長安笑道:“雜家誤會自是不打緊的,但雜家必須提醒鐘太醫,陛下可不是個中規中矩公事公辦的人,他尚年輕,容易衝動,偶爾狠下辣手也不過為泄一時私憤而已。鐘太醫確定要帶著闔家老小冒這個險嗎?”
鐘離章額上沁出冷汗,杜夢山與太後之間那點陰私他並非全然不知,小皇帝能在這種情況下活到現在並且越來越強勢,自然是有他的實力的。還有半年他便要親政了,就算這半年會發生什麼事依然無法預料,但像他這種隻想混口飯吃的人,就算熬,也得把這半年給平安地熬過去了。
劉光初中毒一事實在蹊蹺,如今長安又特地就此事來警告他,隻怕懷之焱要倒大黴,他還是及早撇清關係的好。
想到此處,他拱手道:“安公公請放心,您的好意,鐘某心領,身也領。”
長安正想說話,身後卻傳來腳步聲,她轉身一看,卻是郭晴林來了。郭晴林身為中常侍,宮中發生此等事情,他自是不能不聞不問。
“師父,您來了。”長安殷勤地迎上去,鐘離章官職比郭晴林低,站在原地向他拱手作禮。
“聽聞劉公子中毒了,你二人不在殿中伺候,卻站在殿外做什麼?”郭晴林目光在兩人麵上遊走一圈,問。
長安臉不紅心不跳道:“劉公子年輕,知道自己中毒嚇得跟什麼似的,奴才不想讓他擔心,又要去向陛下彙報情況,所以就將鐘太醫叫到外頭來問個仔細。”
“原來如此。那劉公子可要緊?”郭晴林問鐘離章。
鐘離章道:“不打緊,救得回來。”
郭晴林頷首,抬步往殿中去。
長安小狗似地跟在他身邊東嗅西嗅,郭晴林停步看她。
長安長眸一眯,笑得牲畜無害,道:“師父,您身上這股子檀香味好熟悉啊,奴才好像在彆處聞過……”說到此處,她忽似想起什麼一般,忙用手掩了口,低頭不語。
郭晴林轉身,冷聲道:“你給我出來。”
長安示意鐘離章先進去,自己乖乖跟著郭晴林重新來到殿外廊下。
“你再說一遍為師身上有什麼味?”夜色中,郭晴林一雙眼眸光難測地盯著她。
長安訕笑:“師父愛乾淨,身上自是什麼味都沒有的。隻是師祖身上,確確實實有股子檀香味,雖然那味道很淡,但誰叫他離徒弟那般近,還是被徒弟給聞到了。更巧的是,徒弟去過蓮溪寺,蓮溪寺有的姑子身上,也有這股味,一模一樣呢。”
郭晴林麵色不變,隻用拂塵抵著長安的胸將她推到廊柱上,緩緩道:“為何突然交底?清涼殿這事,是你的手筆?”
長安道:“師父可彆冤枉我,這事跟我半點關係沒有。徒兒隻不過意難平罷了。師父身上那麼多陳年舊傷,擺明了就是師祖當年留下的,他對您這般酷烈,您卻還處處為他著想,徒兒不甘心!”
“不甘心麼?同樣的事,你不也曾對為師做過,為師也沒把你怎麼樣。”郭晴林道。
長安憤憤道:“不慎中招與心甘情願又怎能同日而語?所以徒兒更嫉妒了,徒兒嫉妒得麵目全非!徒兒甚至想過要把他的消息設法傳遞給太後,看他還能披著鬥篷在宮中來去自如!”
“那你去呀。”郭晴林收回拂塵,伸指輕輕刮一下她的下頜,輕笑著轉身走了。
長安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頜,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暗暗罵道:“死變態!”不過變態歸變態,隻要不來壞她的事就成。
禦藥房連夜煎了藥來,長安親自在劉光初床前服侍他喝了藥,看他漸漸睡去,自己就在桌上趴到了天亮。
按著太醫吩咐,劉光初早膳就喝了點稠稠的米湯,用過早膳之後又服了一副藥。
長安看著劉光初精神好了些,便坐在床邊上與他聊了一會兒天。
“安公公,能否請你去向陛下請示一下,我想見見我姨父。”劉光初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姨父明明說隻是會讓他身上發癢的藥,怎麼會變成毒-藥呢?這瓶子自姨父給他他就一直隨身攜帶,沒有被旁人碰過,不存在被人調包的可能,那就隻能是姨父給他的,就是一瓶毒-藥。他一定要找姨父來問清楚。
“好,不過陛下這會兒估計正在上朝,待他下朝了,奴才再幫您去請示。”長安溫言道。
劉光初孤身在此,身邊既無親友亦無忠仆,又見長安昨夜在此徹夜守著他,心中不免對她生出幾分感激之情來,道:“安公公,你是禦前聽差,本是伺候陛下的,讓你在此為我的事奔波勞碌,我心中甚是過意不去。”
長安笑意微微道:“劉公子心中何須介意?不管是伺候陛下還是按陛下的吩咐來伺候您,於奴才而言都不過是當差而已。您若要承情,也該承陛下的情才是。隻是……”
劉光初見他好好地說著忽然又麵露疑難之色,忍不住問:“隻是什麼?”
長安欲言又止,回頭對內殿中的宮人道:“你們先出去。”
宮人們退出內殿後,長安方湊近床頭低聲道:“按理說您是陛下的貴客,奴才不過是伺候的下人,有些事奴才不該多言的。隻是奴才看劉公子乃水晶琉璃般清透乾淨的人,在這宮裡實是難得,奴才不忍心您這般無知無覺地便遭了難,故而多說一句。您此番中毒一事,若就這麼掩下來不讓人知曉也就罷了,可是宮中人多眼雜,但凡有絲毫消息傳了出去,隻怕您的外祖家定會就此事問責陛下,以為是陛下要對您不利。且不管真相如何,他們一定會咬定您是受陛下脅迫才會如此。屆時,不知劉公子要如何對陛下解釋此事?當然,若劉公子本意便是如此,就當奴才什麼都沒說。”
劉光初懵了,下意識地否認道:“我當然不……不是,為何你認為我外祖家一定會將我中毒一事推到陛下身上去?”
長安看著他道:“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從此事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劉光初愣怔。
長安見狀,也不多言,退後兩步道:“奴才去甘露殿前看看陛下有沒有下朝?劉公子,您先好生休息。”言訖,她喚宮人進來伺候劉光初,自己出了清涼殿。
劉光初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從此事中得到最大利益?莫非姨父說要接他出去的那些話都是假的?目的就是哄他喝下這瓶毒-藥?
不,他不信。他與姨父雖然鮮少見麵,但畢竟都是親戚,且他的外祖父和舅舅們還在盛京,若無他們同意,姨父豈敢如此?除非……
想到驚悚處,他急忙打住,告訴自己要穩住氣,待見到了姨父,聽他怎麼說再做定論。
恰此時鐘離章過來請脈,劉光初問他:“鐘太醫,我中的毒,凶險嗎?”
鐘離章想起適才在外頭長安那句“劉公子精神甚好,鐘太醫即便實言相告也無妨”,便道:“好在劉公子及時將毒物交出,如若不然,按公子當時情狀,還真是凶險得很。”
“若是當時我未將瓷瓶交出,我……會死嗎?”劉光初追問。
鐘離章把完了脈,將他的手塞回薄被中,收回脈枕道:“難說。”
劉光初默然不語。
鐘離章道:“劉公子吉人天相,這兩天好生服藥調養,待體內毒素除儘,便無事了,還請寬心。”
劉光初見他要走,忙道:“鐘太醫請留步。”
鐘離章回身。
劉光初屏退殿內宮人,看著鐘離章問:“鐘太醫對我如此儘心竭力,不知是否是得了我姨父的關照?”
鐘離章心弦一緊,道:“劉公子誤會了,您雖非宮中之人,但陛下讓下官來為您醫治,下官又如何敢不儘心?”
劉光初見他否認,心中愈冷,遂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多謝你。”
甘露殿前,長安等了片刻,便見慕容泓與郭晴林褚翔等人從紫宸門那邊回來了。
待慕容泓行至殿前,長安忙上前行禮。
慕容泓不悅道:“不是讓你在甘露殿伺候嗎?怎麼又跑這兒來了?”
長安道:“陛下,是劉公子想見您,劉公子說想求您讓他再見一見他姨父懷大人。”
慕容泓側過身對郭晴林和褚翔等人道:“你們先回去,不必跟著了。”說著與長安兩人向清涼殿走去。
不多時兩人到了清涼殿內殿,劉光初一睜眼見慕容泓正從外殿進來,玄金二色的龍袍襯著他秀致絕倫的容色,竟比平時生生多出幾分鋒銳迫人的王者威勢來,愈發的教人神搖意奪。
他怔了一怔,反應過來後便強撐著支起身子來想要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