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頭已不似秋天那麼長,待長安回到宮中時,夕陽已經下山,天邊徒留一片餘暉。
她心中情緒翻騰得厲害,乃至於有些惡心想吐,於是便對跟隨的兩名小太監道:“你們先回。”
打發了跟班之後,她獨自走到道旁宮殿前,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今日之事,看著是她遊刃有餘地擺平了,可她自己心裡清楚這件事到底有多凶險。
好在那人是冰清玉潔的鐘羨,就算被藥物控製,也沒徹底淪喪了心智,所以她在他麵前還有自救的機會。可若換做另外一個本性淫邪自製力差的人呢?比如說趙合。那她今天最後會有怎樣的遭遇不言而喻。
衣服被扒開,身份就會暴露。她的力氣無論如何也是比不過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的,所以她要麼用那把刀暴力反抗,最後當然她會死。若不暴力反抗,她會被強-暴。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可能。
她避免了最差的結局,卻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因為就算那個人是鐘羨,金玉其質讓她頗有好感的鐘羨,也不代表她願意在那種情況下與他上演那樣一出。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然而她的出身讓她彆說自尊心,就連生死、貞操和名聲在旁人眼中都是賤如草芥不值一提。
她討厭這樣在強權之下無處安身的無能為力,包括不得不依附於慕容泓的這種處境。
更討厭這樣處境下的自己居然還良知未泯。為了報複鐘慕白,她原本可以把鐘羨折騰得更為不堪,可最後她卻心軟了。因為她做不來父債子還這樣的事。鐘羨何罪之有?但凡他有半分清醒,他都不會對她這樣。
她不知道上天讓她在這裡重活一次的意義是什麼,這輩子手裡這把牌明明比上輩子還要爛。難道,重活一次的意義就在於讓她把人生在世的諸般痛苦再重新體驗一遍嗎?
即便如此,至少也讓她體驗一下上輩子欠缺的東西,比如說,血濃於水的親情,抑或,不知道是什麼感覺的愛情。但她現在一個人坐在這裡默默地消化著這厚積薄發的委屈與憤怒,顯然這兩樣東西,她這輩子依然欠缺。
眼眶裡熱熱的有淚凝聚,她強忍著,唯恐這眼淚一旦決堤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在這宮裡頂著一雙哭過的眼睛示人,隻會引發彆人的好奇與探究,引不來同情。
她剛把臉埋進臂彎準備讓衣料吸乾眼中的水分,耳邊傳來一聲:“安哥。”
她愣了一下,抬頭一看,卻是長福來了。
“安哥,天都快黑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長福走過來問。
“你怎麼來了?”長安不答反問。
“陛下叫我來找你的。”長福道。
長安歎氣:“走累了歇一會兒都有人催,這特麼都是什麼命?”
甘露殿內,慕容泓一手搭在窗欞上,站在窗邊若有所思。
太醫都解不了的毒,難道鐘羨此番真的難有生還的希望了?是什麼人對他下毒,為何要在此時對他下毒,他又為何會輕易中招呢?
郭晴林站在一旁觀察著他,年輕的皇帝沉默而秀頎地站在那裡,單薄支伶如不堪風露的一枝幽蘭。但他知道,他的內心遠非他表麵呈現出來的這般孱弱可憐,如若不然,此時此刻他早已去皇陵與他的兄長作伴了。
無聲地支退殿中的宮人,他走到慕容泓身側五步開外,輕聲問:“陛下,您想讓鐘羨活,還是死?”
慕容泓轉過頭來看他,或許他心中有驚訝,但他表麵卻連眸光都未曾波動一下:“你有話不妨直說。”
“根據太醫的描述,鐘羨所中之毒,或許,奴才能解。”郭晴林也沒多賣關子。
慕容泓轉過身來看著他,道:“說下去。”
“但若陛下想讓奴才親自去給他治,奴才隻能以太後的名義去給他治。”郭晴林道。
慕容泓明白了,郭晴林這是想賣人情給他。但也不能排除這是個陷阱,或許這毒就是太後派人給鐘羨下的,再讓郭晴林來這麼一出。他若上當,肯定不能自己去給鐘慕白解藥,因為如果以他的名義去給解藥,就等於出賣了郭晴林。他隻能讓他信得過的人,換言之,就是他這邊的人,代他去太尉府送解藥。這樣一來,太後就會知道朝中哪位大臣最受他的信任,願意供他驅遣,然後順藤摸瓜,將他這邊的人脈摸個一清二楚。
如果他不上當,待鐘羨不測之後,說不定就會傳出郭晴林會解此毒,但皇帝不許他去治的消息。畢竟郭晴林現在是他的中常侍,受他脅迫也不是不可能。
慕容泓並未多做考慮,隻道:“既如此,這個問題,你不該去問太後麼?”
“這個問題不需要問太後,因為籠絡太尉的機會,太後不會不要。”郭晴林語氣篤定。
“那這個人情就讓太後去送,朕不需要。”慕容泓道。
郭晴林抬眸看了他一眼,方俯首行禮:“是。”
他前腳出去,長安後腳就進來了。
“陛下,奴才回來複命。”長安行禮道。
“不必說了,朕已經知道了。”慕容泓回到書桌後坐下。
長安愣了一下,抬頭問道:“您已經知道了?”
“關於鐘羨中的毒,太醫院已經遣人來向朕彙報過了,此毒暫時連太醫院也無能為力。好在也不是立時斃命的,或許還能有轉圜的餘地。”慕容泓一邊將桌上看過的折子丟進書桌旁的箱子裡一邊抬頭看了長安一眼,見她怔怔的,問“莫非還有旁的情況要向朕彙報?”
長安忙俯首道:“沒有。”在太尉府臨走時她對鐘慕白說會“如實向陛下彙報”,不過是句外強中乾的氣話罷了。便真的如實彙報了又能如何?指望慕容泓會為了一個並未真正受傷的奴才去向太尉討還公道麼?
“你這額頭怎麼了?”慕容泓注目於她的額頭。
長安莫名所以,小跑到慕容泓梳妝台的鏡前一看,見額頭上一大塊青紫,瞬間想起自己被張興撞了之後在床柱上磕的那一下。她一照之後本欲離開,眼角餘光卻發現脖頸上似有幾點紅痕,聯想起這痕跡大約是如何造成的,她也不敢細看,回到書桌旁低著頭道:“那毒會讓人喪失心智暴躁發狂,鐘羨發狂時將兩位禦醫踢了一腳,奴才受池魚之殃,額頭在床柱上磕了一下。”
“無大礙就好,回去自己擦點藥膏。”慕容泓道。
“是。”長安本欲退下了,慕容泓卻又道:“暖籠裡有碗粥,你去把它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