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夢喊它:“雲片糕。”
貓偃旗息鼓。
近來殷淮夢喊它這個名字的次數,比過去一百年加起來還多。
貓不懂為什麼。
過去隻有另一個人常喊這個名字。
殷淮夢拿起信,撞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字跡。
他瞳孔一縮,手指用力,差點把信攥皺了。
“師尊親啟”。
封麵是這樣四個墨字。
殷淮夢緩緩打開信封。
“師尊,這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師尊,這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我已決定,離開雁歧山,與你解去師徒關係。這百年,承蒙雁歧山照顧,隻是我已知曉,一切照顧皆源自我與樓冰八分相像的臉,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雁歧山四季如春的綠蔭,小銀峰乖馴的仙鶴,可愛的雲片糕,你為我搜羅的話本和虛境玉簡,醉刀仙尊送的酒,雁歧山供給我的無數丹藥,供我隨意挑選的心法劍法刀法……數不過來。這百年,到底是我占了便宜,畢竟以我資質,本是入不了雁歧山的。
種種美好,種種恩情,我銘記於心,日後若有機會,必會報答。
不知道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擔心我,若有,請替我告知,我很好,不必擔心。
望大家身體康健,修道順坦。
另有一封信,請替我交給掌門。
就這些罷。
“喵。”
雲片糕蹭在信紙上嗅來嗅去。
殷淮夢把薄薄的信紙翻來覆去看,有些難以相信隻有這麼短短幾段話。
而且全篇隻有信封與開頭提了師尊二字。
江隨瀾平日那麼一個黏他、愛衝他撒嬌的人,在這封信中字句卻極其克製。他甚至沒有直接問“師尊,不知道你有沒有擔心我”,隻是百轉千回地說,“不知道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擔心我”,冷淡,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像是怕問出前者顯得自己可笑。有了樓冰,殷淮夢真的還會擔心一個替代品嗎?
殷淮夢站起身,動靜有些大,貓嚇了一跳。
他攥著信,召青鳶去主峰。
蘭湘子在主峰竹林吹笛。
笛音清澈,悠揚,繞竹林而蕩。
“師父!”
蘭湘子回首,溫柔道:“出什麼事了?”
“隨瀾來了信。”
蘭湘子看了給他的那一封。
殷淮夢周身靈氣因反噬而混亂不已,他氣場沉沉地問:“他說了什麼?”
蘭湘子合上信,道:“請我去掉雁歧山弟子名簿中他的名字,以及與你的師徒關係。對外就說,是雁歧山逐出了他。”
“不行!”殷淮夢斷然道。
蘭湘子平靜地看著他。
殷淮夢喑啞道:“我不同意。”
蘭湘子把信收好,凝視著他,道:“淮夢,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麼。你母親將你托付給我,這麼多年,我一直將你當我親子看待,樓瓊樹也好,江隨瀾也好,隻要你高興,怎麼都隨你。但情之一字,太深、太傷。你曾專注修無情道五百年,喜,怒,哀,懼,愛,憎,欲,都經曆得太少了。遇見樓瓊樹,你動情,生愛,見他便心生喜悅,他意外隕落,你哀慟不已;隨後我強行把江隨瀾塞給你,於是你有了欲,有了怒,有了憎。但本質上,你對江隨瀾的怒與憎,都是對你自身的怒與憎。我現在問你,你對樓冰有欲嗎?你對江隨瀾有愛嗎?世人常說愛與欲是不分的,你能將它們分開嗎?你到底是要無情、多情還是專情?你若要愛,不論是愛樓冰,還是愛江隨瀾,決定要愛,便意味著無情道六百年修為皆廢,你願意為了一個區區愛字付出如此代價嗎?你當初不願回應樓瓊樹,不就是不願意嗎?如今難道你就對江隨瀾願意了?你若同樣不願意,又有什麼資格說你不同意?況且雁歧山沒有準進不準出的規矩,弟子要走,雁歧山從不強留,我會同意江隨瀾的要求,從今往後,他不再是雁歧山的弟子,不再是你的徒弟。”
竹林風聲蕭瑟,這番振聾發聵的話落下最後一個字音。
蘭湘子揮袖離去,隻餘殷淮夢在這兒愣怔半晌。
太陽漸漸落到底,天昏暗下來,夜色侵上天空。
七情中,蘭湘子提到了喜、怒、哀,愛、憎、欲。
唯獨沒提到懼。
懼,恐懼,害怕。
這是促使殷淮夢修無情道的根本情感。
父親在他麵前身死,母親渾身鮮血吊著最後一口氣把他送上雁歧山。
他那時那麼小,很害怕。
太小了,麵對親人慘死,在悲傷之前,感受更多的是恐懼。
他恐懼那恐懼。
於是修無情道。
他是懦夫,修道是為了逃避童年如影隨形的恐怖。
他真的成功逃了許多年。
可如今,他再一次感受到那切膚的、急促的、刀尖懸於心上的、令他顫抖的恐懼。
恐懼……失去江隨瀾。
去除弟子簿中的名字,就要撤掉弟子閣中的魂燈。他手上這盞,也不會留給他。
從今往後,他將徹底不知道江隨瀾身在何處,是否安康。
從今往後,他和江隨瀾再沒有關係。不論是師徒,還是彆的什麼。
江隨瀾不願意了。
多麼明顯。
他在信中一個字都沒提他們除師徒以外的關係,明明存在了百年,卻輕描淡寫得好像從未有過。
然而回憶中,那些情愛,分明真切。
殷淮夢閉了閉眼,覺得自己蠢。他與江隨瀾在一起的那些**,分明伴隨情動。
最初和江隨瀾在一起時,無情道反噬,都是因為他想起樓瓊樹。
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更多的時候,是因為貪戀與江隨瀾在一起。
隨瀾黏人。
他任他黏。他享受他黏。
他擁他時疼,他吻他時疼,他與他情意交融時疼。
越疼越不放手。
“隨瀾,你以為無情道之反噬是靠我與你那點事壓製的麼?”
殷淮夢想,自己當時說出這句話,都沒想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現在他才懂。
無情道的反噬,江隨瀾沒這個能力助他壓製。
隻會令他越來越疼。
因為……殷淮夢愛江隨瀾。
他踉蹌著離開竹林。
殷淮夢走過江隨瀾常去的幾個地方,他才發現斷崖竟還有江隨瀾偷偷藏起來的、已經喝空的酒壇。他撫摸過壇口,那上麵還殘存著一絲酒香。
他去小銀峰豢養仙鶴的地方,仙鶴優雅,江隨瀾卻不是那樣端著的,他身上具有最鮮活的氣息,愛玩,常常半空跳下來,撲進他懷裡。可現在小銀峰上空一片寧靜。
他回到院落,江隨瀾更是無處不在。
“雲片糕。”他喊貓。
貓跳上籬笆,歪頭看他。
“我們去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貓慵懶地叫了一聲。
“師兄。”樓冰站在院子外,輕聲叫他。
殷淮夢回過頭。
樓冰大驚失色,他一時間駭得發不出聲音。
月光下,殷淮夢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