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冰側身對著門,神情懨懨的,精神不大好的樣子。他轉過身,往客棧裡看了一眼,發覺潛陽一直在看他,又轉回去,低著頭,目光落在地上,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殷淮夢到了門口時,看見他了。
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他身邊那弟子是踏月的二徒弟,早幾百年就跟在踏月身邊了。雁歧山的規矩是到了明境就能收弟子,踏月當年首次收徒就收了姐弟倆,姐姐叫葉若,弟弟叫葉慕。葉慕現在是迷境,三百多年了,還差機緣,境界遲遲不晉,待在雁歧山生活單調,踏月便叫他來管銅駝城,曆練曆練,看能否突破。
葉慕是認識樓冰的,見了樓冰,先驚叫了一聲:“樓師叔!你還活著?!”
他在銅駝城十幾年了,還真不知道前些日子雁歧山上發生的事。殷淮夢墮魔的消息倒是聽說了,如今仙修和魔修關係緊張,但雁歧山沒說除去殷淮夢的名,那殷淮夢便始終是他師叔。因此殷淮夢找來,有什麼要求吩咐,他都儘力照做,更何況也是好事,從魔修手裡救了那麼多人出來,是要好好安頓的。
樓冰眼一抬,神情本來是冷淡的,然而一見殷淮夢,他猛然站直了,眼中漸漸凝了淡淡的霜,蒼白的眼珠幾乎要掩蓋不住。閉上眼調整了呼吸,樓冰才重新睜開正常的雙眼,提起嘴角,笑起來,對殷淮夢說:“師兄,好久不見。”
殷淮夢很輕地“嗯”了一聲,沒有多看他,而是踏進客棧,就要上樓。走到一半,發現了在角落桌上,一粒一粒吃著宮保雞丁的江隨瀾。
他停住,招手讓葉慕過去,走到江隨瀾身邊,介紹道:“這是踏月的徒弟葉慕,現下代表雁歧山管著銅駝城各項事宜,你救出來的那些人,他有了安頓的方案,我聽了,覺得還行,我叫他來再具體說一遍給你,交由你定奪。”
江隨瀾不鹹不淡道:“我沒權力定奪什麼。不如問問那些人,是否願意你們的安排。”
殷淮夢頓了頓,說:“是你救出的人,總該讓你知曉他們往後去處。”
說罷看了葉慕一眼,示意他說。
葉慕便清清嗓子,一項一項說起來。
殷淮夢在一邊看著,看江隨瀾一口宮保雞丁,一口甜果奶。過了沒一會兒,小二上了一碟雲片糕,殷淮夢才想起來,問江隨瀾:“貓是不是還沒吃飯呢?”
江隨瀾嗯了一聲:“我下來時正睡著。”
殷淮夢說:“我去喂。”
他上樓,江隨瀾才抬起頭看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偏頭問葉慕:“銅駝城是久留之地嗎?魔修若是打過來,守得住嗎?其實我一直很奇怪,真論起來,仙修化境不必魔修化境少,怎麼就被魔修一路屠戮,毫無還手之力?”
葉慕道:“仙修化境一半多在臨洲,各自有各自的門派,沒打到他們洲,很難聯合起來對抗魔修。”
江隨瀾覺得沒什麼胃口了,擱下筷子:“那些化境看到崎洲平洲蹇洲幾城慘況,心中一絲惻隱之心也無嗎?那些化境沒有想過,魔修若是繞著臨洲,把其他洲都打了,再攻臨洲,也是輕而易舉麼?”
葉慕看了他一眼,道:“崎平是可憐,但到蹇洲那幾城,我們雁歧山、寒鏡府,還有蹇洲的其他門派,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儘力保證了城中眾人的性命,蹇洲隻有廉城受損最大……”
江隨瀾說:“這樣就足夠了嗎?仙修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魔修一口口蠶食九洲之地?就用這樣的方式救下些人就滿足了?”
葉慕心裡感到奇怪,這話是沒什麼問題的,有時他也想抓著那些尊者無境問一問,仙修是不是本應能做的更好,但這話由江隨瀾說出來就顯得有些奇怪。
因為他現在是魔修。
葉慕這麼想,沒忍住就這麼問了。
在他印象中,江隨瀾還是那個始終跟在孤琴仙尊身側軟和的、天真爛漫的江隨瀾,也不覺得這樣說話會刺痛他:“你已是魔修,怎這樣站在我們的立場上說話?”
殷淮夢也是魔修,但葉慕決計不敢在他麵前說:你是魔修,假惺惺救人送過來乾嘛?一是正如殷淮夢自己所說,他威儀尚在;二是孤琴仙尊為人深入人心,葉慕相信孤琴哪怕墮魔了,也一定是好人。
江隨瀾聽到他這樣問,帶著不悅淡淡道:“我修魔又不是為了和那些魔修一樣殺人取樂。”
葉慕怔了一下,也發覺自己話說得唐突,連連道歉。
隻是這句“魔修”一出來,客棧大堂耳朵靈的,都看了過來。
江隨瀾覺得厭煩了,於是站起來說:“至少暫時銅駝城還安全,就讓他們留在此地,等恢複精力,再談以後吧。”
他沒有回頭再看客棧門口,低頭把桌上那碟雲片糕端起來,想著回房吃。剛走到樓梯口,忽覺身後一陣冷厲罡風,滿滿的、置他於死地的殺氣。他寒毛豎了起來,周身魔氣自動聚成了盾,先於腦子的反應對他做出了保護。但即便如此,樓冰的劍還是入了他後心三寸。
樓冰還要把劍往裡捅,霸劍發現此處異常,衝過來,擊脫了樓冰的手,喝道:“你做什麼!”
樓冰冷笑一聲:“這不是很明顯麼。”
他滿臉全是仇恨。
江隨瀾把他的劍拔出去,血染濕他一身藍衣,他手捂不全傷口,隻能用魔氣堵著,讓血不要流得那麼厲害。一邊處理傷勢,他一邊轉了身,看著樓冰。
看著他,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他看過了兩百年樓冰對殷淮夢的癡情,因此心裡明白,樓冰恨他,理所當然。正如他也不喜歡樓冰。
可痛下殺手,也讓他不爽。
“你想殺我?”江隨瀾問了這麼一句。
樓冰一愣,反應過來後那臉上的表情幾乎在罵江隨瀾蠢。他下手至此,可不就是想殺他麼。
江隨瀾點了點頭,伸出腳尖,提起樓冰的劍,魔氣禦劍,用人看不清的速度刺向樓冰!
“隨瀾!”
劍懸停在樓冰瞳孔前,冰涼的劍氣逼得樓冰的眼周血紅,瞳孔化為妖異的白色,緊緊一縮。
江隨瀾沒有理會身後殷淮夢的聲音,停了劍,對樓冰說:“我也可以殺你。你再對我動一次手,這劍就會從你眼中穿過去!”
劍哐當掉在地上,江隨瀾轉身,擦過殷淮夢的肩要走,被殷淮夢按住了肩膀:“你受傷了?彆動,魔氣堵不了多久,我給你上藥。”
江隨瀾當真沒有動,感受著殷淮夢塗了藥的掌心在他傷處輕輕揉著,力道拿捏得正好,稍有些疼,也在他的忍受範圍內。
整個大堂都靜了。
有人小聲說:“他奶奶的,魔修都滲透到銅駝城了嗎?還鬨內鬥?”
還有人說:“事情不對啊,那穿青衣服的,不是雁歧山的人嗎?雁歧山這是跟魔修搞在一起了?”
“我知道了,這裡麵有一個得是孤琴吧?雁歧山的孤琴不是墮魔了麼!”
提到孤琴,又安靜了。
霸劍看了一眼殷淮夢,又看了一眼潛陽,沉聲說:“都彆鬨了。”
殷淮夢這才看到霸劍似的,低聲叫了一句:“師兄。”
霸劍苦笑一聲:“你們一個兩個,還當我是師兄啊。”
樓冰慢慢彎腰撿起他的劍,眼睛恢複了正常,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潛陽對著殷淮夢笑了一下:“師兄,好久不見。我很想你,樓師弟……也很想你。”
殷淮夢:“……”
他盯著潛陽,突然眉頭皺了起來,沉聲問道:“你的修為呢?”
潛陽渾不在意地說:“啊,修為。為了把樓師弟拉出幻境,經脈丹田都廢了。”
殷淮夢沉默。
良久,他才幽幽歎道:“師弟,何苦。”
潛陽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江隨瀾,笑得燦爛:“師兄何苦?”
殷淮夢說:“我不苦。”
潛陽說:“我倒是覺得苦,苦極了,但我停不下來,師兄。”
自始至終,樓冰沒有看他潛陽。
潛陽倒是看了樓冰一眼,而後替他說話:“師兄,你知道樓師弟在幻境中經曆了什麼嗎?”
殷淮夢正給江隨瀾的傷綁上繃帶,聞言眼瞼一垂:“與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與你有關!”
好些人被潛陽這一句喊聲驚抬了頭。殷淮夢的手頓了一下。
那邊潛陽說:“他在幻境裡輪回了上千年,從師兄你那天指導他劍法握了一下他的手開始,到在緹洲墜入蛇堆。從墜入蛇堆開始,他想儘一切辦法,想要第一時間回到你身邊,想在你認識江隨瀾之前回到你身邊,想讓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殷淮夢沉默了一會兒,問:“結果呢?”
潛陽愣了愣,張口,有點茫然地說:“結果……”
樓冰忽然抬眼,注視著殷淮夢,打斷潛陽,一字一句地問:“師兄,若當年,我一活下來,就回到雁歧山,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江隨瀾感覺到殷淮夢放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
傷口已經不痛了,不知道殷淮夢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他的魔氣一直在溫柔地替他鎮愈傷處。
似乎安靜了好一會兒,又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
殷淮夢說:“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問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