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樓冰喃喃念著這兩個字,突然篤定道,“你和我在一起了。沒有江隨瀾,你會和我在一起。”
潛陽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說話。
江隨瀾笑了一聲,他肩膀一動,甩開殷淮夢的手,說:“你們聊,我先走了。”
“隨瀾!”殷淮夢拽住他的手。他低聲說:“我沒有彆的意思,我和師弟已無可能,幻境隻是幻境,更何況,幻境裡的我不論做出什麼選擇,都對現實中的我沒有意義。”
江隨瀾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那為什麼還要問?”
“我一直覺得……”殷淮夢吸了一口氣,說,“我是有些對不起師弟的。若是幻境中,他能……得到些許慰藉,也是……好的……”
他說不下去,因為江隨瀾和樓冰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潛陽再次開口,悠悠的,還懷著難以察覺的惡意:“師兄,何止是簡簡單單的對不起。你知道樓師弟是怎麼活下來的嗎?我在幻境中全看到了——”
“潛陽!不要再說了!”樓冰近乎失控。
“為什麼不說,要讓師兄知道你為了他付出了什麼!”潛陽把一切和盤托出,“師弟身上有陵魚血脈,此前兩百多年修煉以人身為主,從未發覺過自己是人與陵魚混血,瀕死——甚至可以說死過一次後,陵魚血脈才被激發,無意識殘喘之時,魔尊狂揚發現了他,喂他人之血肉,叫他活了下來。狂揚問他是否願意以陵魚血脈修魔繼續活下去,師弟說願意。師弟不是自己貪生怕死,師弟是愛你,師弟想要回雁歧山,想要見你。幻境中,師弟一次次死,一次次回雁歧山,一次次懇請你能愛他,但你一次都——”
“不要再說了!”樓冰臉色慘白,他又舉起了劍,蒼白的眼珠盯著江隨瀾,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他滿心都是幻境中一幕幕的場景。
一次,兩次,三次……師兄永遠不會像對待江隨瀾那樣對待他,永遠克製守禮,永遠大道為先,一次又一次。
師兄永遠會在他想不到的地方遇見江隨瀾,永遠會愛江隨瀾。
不論他怎麼做,不論他做什麼!
他想試著在師兄發現江隨瀾前殺了他,但總是做不到。
混沌之氣用輪回的時間告訴他,他苟延殘喘、掙紮求生,但最後還是會死;他滿心滿眼的師兄,因他追求,待他溫柔,但也隻此為止。
一次又一次,告訴他,師兄和江隨瀾才是命中注定,才是天作之合!
混沌之氣叫他勘破心魔,認清現實,放下執念,方可晉升至化境。
他要化境修為做什麼?!他不甘心,他堪不破,他活得醜陋——活得這樣醜陋還要活,就是因為去緹洲的時候,明明已經看到了師兄愛自己的希望,隻差一點點,隻要他活下來,他就能和師兄在一起。
然而百年後再出現在師兄麵前,卻告訴他都是笑話。
然而混沌之氣的幻境,一次次殘忍的結果,告訴他這是天大的笑話。
那希望隻是錯覺,怎麼會是錯覺,怎麼能是錯覺!
師兄為自己痛過,為自己動搖過無情道,是為了找他的替身才選了江隨瀾,怎麼就是他的錯覺!
好,是他的錯覺。沒關係,隻要江隨瀾死了,師兄愛江隨瀾,也會愛他這張臉吧?隻要能和師兄在一起,他可以做替身,可以作師兄此後餘生的慰藉。隻要江隨瀾死!
頌樞客棧大堂一時間混亂成一團。
樓冰殺氣騰騰持劍而來,殷淮夢第一反應就是一步攔在江隨瀾身前護住他,樓冰的劍收不住,也沒有收的意思——那恨也有殷淮夢的一份——劍刺穿了殷淮夢的腰腹,劍尖劃到了江隨瀾的肚子。
雖然隻是淺淺的一個傷口,但江隨瀾倏然暴怒。
他召出秋泓劍,劍光如虹,快得隻能在空中看到一道淡淡的殘影,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秋泓劍已經刺穿了樓冰的眼睛。
江隨瀾手指微微一動,秋泓劍回到他手上,他握緊劍柄,寒聲道:“好啊,你不是要殺我嗎?看看我們誰殺得了誰啊。”
樓冰是被強行拉出幻境的,此前又受了傷,明境修為不穩;江隨瀾在幻境中過了將近三百年,也體會過作為化境的運用魔氣之法,又已是新晉的明境,實力不同往日而喻。
他一階一階踏下樓梯,劍尖指著樓冰,渾身魔氣縈繞,眼尖的已能看出來,這是有走火入魔的趨勢。便是仙修有走火入魔之兆,也難說會做出什麼,更何況魔修本就修的是隨心所欲之道,做起事來更是肆無忌憚。
樓冰捂著眼睛,血從指縫流出來,他麵色看不出疼不疼,隻慘淡詭異地笑著:“好啊,你殺我啊,你殺了我,看你師尊還愛不愛你。就算他現在不喜歡我了,我也是他第一個喜歡的人,你知道第一個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永生都不會忘記的意思,如果我是死在你手裡,更不會忘了,我跟你長得這麼像,他肯定更加看了你就如見了我,你殺我啊,不過就是死,我怕什麼,我是死過的人,我怕什麼!……”
他有些瘋癲了。
因為太絕望。
幻境中殺不了江隨瀾,因為總有強人救他。
在這裡也殺不了江隨瀾,不是彆人出手,而是他已經打不過江隨瀾了。
明明之前他還是個初境。
明明在崎平交界,在吞天鵬上,師兄看的還是自己,而不是他。
事情怎麼就變得這麼快?
這麼快……
殷淮夢看樓冰情態,想到方才潛陽的話,突然明白了。
哪怕是在幻境中,哪怕是樓冰一次次在活下來的第一時間就回雁歧山,他也沒有和樓冰發生什麼。
他心中鬆了口氣,好像是混沌之氣的幻境告訴了他答案。他曾想過,若是當初他朝樓冰邁出那一步,是不是一切會不同。可事實上,他當初沒有邁出那一步,而在幻境中,情況不論怎麼改變,他與樓冰,也沒有在一起。
原因或許有很多,他的無情道,他對樓冰的感情沒有他、也沒有樓冰想的那麼深,當年他留下江隨瀾,不隻是因為江隨瀾和樓冰長得像,還因為隨瀾本身的特質,認認真真地學習、生活、練劍,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少年理想,永遠鬥誌昂揚,活潑向上,肆意歡笑……
是因為他吻完他,看到血色一點點滲紅了隨瀾的臉頰,是他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發昏。
那個時候,五百年,殷淮夢才喜歡過一次樓冰,他以為喜歡是很難的。那他對江隨瀾有這樣的反應,隻可能是因為江隨瀾像樓冰。可是真的像嗎?真的那麼像嗎?他真的分不清兩人嗎?不,他分得很清楚,江隨瀾和樓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從沒認錯過人,從沒叫錯過名字,他知道江隨瀾是江隨瀾,他看著江隨瀾的臉,有時會想到樓冰,但和隨瀾相處時間越久,想到樓冰的次數越接近於無。
隻是他自欺又欺人。
喜歡一個人那麼難,他那時候想,兩百年,他才對樓冰稍稍動心,他怎麼會在那樣短的、還在為樓冰的痛苦的時間裡喜歡上另一個人?隻能是彆的原因,不會是真的喜歡。
現在殷淮夢知道了,他那時就陷入了魔障。
隨便在九洲抓個人問,都會對殷淮夢的想法大笑不止。世界上還有這樣可笑的人嗎?以為喜歡一個人要一百年,兩百年,乃至更多的時間,才能真的確認心意。
喜歡,更多的時候,其實隻需要在那一刻,聽到自己的心聲,就能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自己想要的人。
這個道理,殷淮夢今天才懂。
修道六百年,他或許還不如十六歲的少年。
隻是心念一轉,殷淮夢在原地愣了一瞬,江隨瀾已把樓冰按在了地上,周身是盛大四溢的魔氣,頌樞大堂的人倉皇逃了一大半,桌上碗盤茶壺全被魔風掀在了地上,以樓冰的視角,能看到江隨瀾的瞳孔異變成了金黃的豎瞳,他的脖頸和臉上蔓延開漆黑的龍鱗紋路,樓冰呆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你也不是人啊!”
“是啊,”江隨瀾的聲音又沉又冷,透著異樣而冷酷的沙啞,“我是龍。你吃人,我吃你,天道公平。”
幻境不是無所不能的良藥,樓冰在幻境中一遍又一遍陷入更深的執念,江隨瀾也在幻境中生了心魔。
他可以在幻境中醒悟愛是宏大的,是包羅萬象的,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理想,有食物、興趣、愛好……
他可以在幻境中醒悟他的道自他出生就在他腦海中,如果他依循自己年少野心走下去,早能到了最終目的地,不過現在也不晚……
他也始終記得,幻境中,樓冰和潛陽坐在一起說話時,他腦子裡閃過的四個字。
愛是貪念。
他何嘗不貪婪?
得知樓冰存在後的痛苦、嫉妒、茫然,對自己這張臉的厭惡,深夜噩夢驚醒的悲涼,對腹中孩子的愧疚,這些感受不是假的。
所有這些負麵的、黑暗的情緒,需要一個落點,一個終結。
是今天嗎?是他現在做的事嗎?
不知道。
江隨瀾神情空白地舉起劍,刺下去。
劍穿透樓冰的心臟,樓冰身體痙攣,臉色扭曲,血從唇角溢出來。江隨瀾又刺下一劍,這一下刺的是丹田,他的魔氣順著劍刃流入樓冰體內,把他的經脈和丹田攪得天翻地覆。
江隨瀾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狂揚不是說廢了你的經脈丹田麼?可現在看來,你的經脈丹田是完整的啊。”
樓冰沒法為他解答了,他已然昏死過去。
“隨瀾,江隨瀾!”霸劍怒吼兩聲,發覺自己突不破江隨瀾的屏障後整個人驚駭不已。他試圖喝醒江隨瀾,可他的喊聲沒用。誰的喊聲都沒用。
過了許久,動靜才隱隱小了下去。
江隨瀾握著帶血的劍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殷淮夢,每走一步,臉上的花紋就淡一點,瞳孔的金色就淡一點。
到了樓梯台階上,殷淮夢麵前,江隨瀾把劍放到他手裡,低聲說:“我累了,要去休息。”
殷淮夢嗓音緊了緊,說:“好。”
大堂僅剩的人被震駭得僵在原地。
葉慕喃喃:“這就是……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