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江隨瀾醒來時,腹部那一道很淺的劍痕已經徹底自愈,一絲痕跡都沒留下。他抬掌覆蓋上去,感受著腹中生命的氣息,說:“早啊,寶寶。”
一偏頭,又看見貓在他枕頭邊四仰八叉地睡著,伸手撓它的肚子,貓咕嘟一下就醒了。
江隨瀾衝它笑:“早啊,雲片糕。”
貓喵喵叫著,蹭他掌心。
和貓玩了片刻,江隨瀾起床洗漱更衣,對著鏡子認真束好發。
下樓,到了樓下,大堂寂靜了一瞬。
江隨瀾視若無睹,神態自若地朝小二要了一碗麵條。麵條細而勁道,湯汁浮著一層金色的油,味道極鮮美。江隨瀾吃得很仔細,吃到末了,隻剩一碗麵湯,他小口小口,把麵湯也喝儘了。
吃飽喝足,江隨瀾又在眾人的注視中一步一步上了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該收拾的收拾了。他叫了一聲阿玄,半天沒聽到人應。按照約定,阿玄最好彆在銅駝城化形,因此也沒法單獨給他開個房間,他身形可大可小,江隨瀾就讓他什麼地方舒服在什麼地方待一晚,走的時候會叫他。
“阿玄?”江隨瀾又叫了一聲,在屋子裡環顧了一周,魔氣感應了個遍,才確定阿玄不在屋裡。
貓忽然對著窗戶的方向叫了一聲,江隨瀾反應過來,推開窗,細長如蛇的黑龍啪嗒掉在窗台上,四隻爪子按住窗沿,慢吞吞爬進來,搖搖尾巴,變了人形。
江隨瀾問他:“方才在做什麼,都沒聽到我叫你。”
阿玄仔仔細細看他,看得江隨瀾有些莫名了,他才說:“在屋頂,想了一晚上,隨瀾是隨瀾。”
“什麼隨瀾是隨瀾?”
阿玄說:“隨瀾不是小白,不是龍,隻是隨瀾。”
這句說完,頓了一下,問江隨瀾:“對嗎?”
江隨瀾莞爾一笑:“對。”
阿玄也露出笑容:“我現在記住了。”
這當口,有人敲門:“隨瀾,你想現在啟程去雁歧山,還是想再在這裡待一待?”
是霸劍的聲音。江隨瀾說:“現在就走吧。”
那邊說:“好。”
兩息之後,霸劍說:“你和淮夢一起走,我和潛陽一起,我們分開,可以嗎?昨天的事……潛陽一時不能接受,最好你們不要同行。”
江隨瀾沉默了片刻,說:“可以。”
“青鳶就在門口,淮夢在那等你,下樓就可以走。”
江隨瀾說:“好。”
又是兩息,霸劍說:“隨瀾,我是希望你和淮夢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知道他傷你良多,是我偏心他,望你諒解他,他……情之一字,經得太少,有時顯得蠢笨,但是真心愛你。”
江隨瀾沒有說話。
霸劍頓了頓,說:“那我先走了。”
屋外靜了。
江隨瀾才發現秋泓劍還在桌上,劍被擦得鋥亮,劍刃似被打磨過了一遍,閃著寒澤,可削鐵斷發。
他把劍拿在手裡。
狂揚曾說這把劍是下品,的確,秋泓劍用料不比名劍,但它是他看著殷淮夢一點一點打磨,塑形,在熾焰中,劍背上,殷淮夢寫了秋泓兩個字,江隨瀾覺得好玩,也想寫,殷淮夢便教他,最後他挨著秋泓,先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瀾,又添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夢。
秋泓·瀾夢。
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劍。
那時候師尊說,他境界提升一次,便會為他重打一次秋泓劍。師尊說他已經備好了更好的材料,要這把劍跟著江隨瀾的成長而成長。
師尊還道:“你以後若是悟道劍修,它跟你成長,便容易被你煉化成本命劍;你以後若悟彆的道、煉化了彆的本命武器,那它作為你成長的見證,也有紀念之情。”
江隨瀾還笑嘻嘻地說:“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劍時,瀾夢這兩個字我一定要寫得好看些。”
那時師尊溫柔地說:“多加練習對靈氣的細微控製,會寫得好看的。”
過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劍,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隨瀾最終還是把劍收了起來。他神情逐漸如常,抱著貓,掩著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樓。
果然有一隻青鳶停在門口,殷淮夢還是過去那樣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從未變過。見到江隨瀾,臉上的表情才有波動。
阿玄變成了一條小龍,纏在江隨瀾手腕上,跟著江隨瀾上了青鳶。
青鳶感受到他的氣息,有些瑟瑟。
阿玄發出細小的龍吟,本意是安撫,卻叫青鳶在空中險些打了個跌。
於是閉了嘴,安靜,努力收斂存在感。
從銅駝城到雁歧山,在青鳶的速度下,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
有弟子專門在山腳接引他們,是蘭湘子的吩咐。
護山大陣對魔修有影響,那弟子給了江隨瀾和殷淮夢一人一道符,說收著,影響會小些。又拿出一根細細的帶子,係在阿玄身上,說效果同符。
江隨瀾有些驚訝,他沒想到蘭湘子居然還考慮到了阿玄。
殷淮夢看出來了,便說:“師父天賦在算在預,一切都在他眼中。”
算?預?
算人之命運,天之命運?預言、預視未來之事?
江隨瀾想到幻境中蘭湘子出乎意料的一轉身,一句話;腦中靈光一閃,又想到在季洲,父親曾與他說,有位修士到了季洲,見了他,所做出的預言忠告。
很少有人能準確預見未來,至多到了一定境界,對自身或親近之人身上會發生什麼有模糊預感。
如若他在幻境中所見的是過去真實發生的事,那就是早在在一百年前,蘭湘子就看到了一百年後,他墜入混沌幻境的遭遇,並給他留了那句話。
江隨瀾下定決心,要借此機會,問個清楚。
弟子一路送他們到了主峰竹林。
蘭湘子等著他們。
見了兩人,他麵上帶著溫和的笑,朝二人點頭致意:“許久不見,淮夢,隨瀾。”
殷淮夢行禮道:“師父。”
江隨瀾也行禮:“掌門。”
蘭湘子的目光在江隨瀾的腹上停了一瞬:“是有五個月了吧?”
江隨瀾僵了僵,說:“是。”
蘭湘子和顏悅色:“可還都好?”
江隨瀾微微抿唇,說:“都好。”
蘭湘子點點頭:“那就好。你是來拿瘦玉綃的吧,我叫人帶你去懸劍崖。”
江隨瀾再次行禮:“有勞掌門。”
“不必客氣,合該是你的。”
那弟子又繃著張臉過來,對江隨瀾說“請”。
代步的仍然是青鳶,再次飛過雁歧山上空,低頭看一峰連著一峰,連綿綠蔭,有練習禦器的新一批入境弟子路過,有同樣乘青鳶采辦各項物品的弟子路過,有各境弟子組成的巡衛隊路過……
都喊他身側的那弟子師兄或師叔。
江隨瀾恍惚想,物是人非。
江隨瀾離開後,蘭湘子的目光落在殷淮夢身上,神情一冷:“跪下。”
殷淮夢撲通跪了下來。
蘭湘子的威壓壓得他膝蓋抬不起來,頭也抬不起來。他咬著牙,隻能儘力保持自己不發抖。
“你父母死在魔修手下,你曾恨魔修入骨,後來你報仇雪恨,放下了仇恨,修無情道,我是讚成的,但如今你竟墮了魔,你是怎麼想的,淮夢?”
殷淮夢喘息艱難,腦中一幕幕回顧碧城那一夜,他澀聲道:“我修為受損,要奪回隨瀾,要晉境,心念一動,就……師父,是我大錯,是我愧對父母,成了如今不堪麵目……”
蘭湘子歎息一聲:“你入了套,淮夢。你那日不清醒,狂揚一句引誘,‘人人都道孤琴要成魔琴’,於是你真成了魔。”
殷淮夢麵色迷惘,他幾乎不記得狂揚說過這句話了。
蘭湘子繼續說:“你既已成魔,從今往後,便不再是雁歧山弟子,不再是我的弟子。”
殷淮夢猝然抬頭,他抬頭須頂住無境威壓,用力之下,牙都咬得咯吱作響,他眼眶刹那間紅透了,魔之征兆顯在臉上,過往孤琴風儀全無,他嘶聲叫道:“師父——!”
蘭湘子不為所動:“今日之後,我不再是你師父。我叫霸劍找你回來,就是要當麵與你講這事。雁歧山名簿中會劃掉你的名字,弟子閣中會撤去你的魂燈,你再也不是我的弟子殷淮夢,不是雁歧山的孤琴尊者。淮夢,這是規矩,雁歧山是仙修門派,不容魔修,你墮了魔,就要承受後果。早在百年前,我就提醒過你,江隨瀾是你的破道,你的沉淪,你的大劫。劫難已然初顯,前途未卜,好自為之。”
“師父,師父!”殷淮夢掙紮叫著,眼睛紅得幾乎要滴血,“我十歲就到了雁歧山,我將您當做我的父親,將師兄當做的我哥哥,你們是我的親人,我不論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是雁歧山的人——”
蘭湘子看著他的樣子,眼也微微紅了一霎。
六百年,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殷淮夢這樣撕心裂肺的神情。
上一次見殷淮夢痛徹心扉徹底發狂,還是在夢中看到他為江隨瀾墮魔。
他說:“淮夢,不修無情道也是好事,人生在世,總歸要嘗愛恨哀樂,從今往後,想哭便哭,想笑就笑,有所求便去求,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