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卻簪釵(1 / 2)

俯首為臣 蜂蜜薄荷糖 8763 字 3個月前

纖指微微一顫,毓坤睜開眼睛。

目之所及皆白霧蒙蒙,寧靜芬芳的水汽縈繞,毓坤發覺自己整個人浸沒在香柏木浴桶中,腰間似乎還殘留著被牢牢箍住的熱意,身畔的宮女絳雪麵上流露出的是全然的關切,與她對視片刻,毓坤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千歲可是魘住了?一雙柔軟的手替她拭去額上的水珠,絳雪的聲音帶著憂慮。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涼,毓坤閉上眼,定了定神,扶著絳雪起身。

披著素紗單衣上了榻,她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殿宇深廣,絳紗輕漫,紫檀柱間縈繞著安息香。珠簾內,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著拔步床鎏金頂上的四爪團龍,怔怔想,這裡明明是她的慈慶宮。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東宮,並沒有做皇帝,自然也沒有囿於那人之掌,受那樣……肆意的淩|辱。

想來這些時日忙著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時竟伏在水中睡著,還做了那樣的夢。

一想起方才的夢,毓坤羞怒交加,麵頰染上薄紅,夢中人事皆荒謬,卻真實如她親曆,又綿長似將半生道儘,若真是什麼預兆……那一刻,她實打實地害怕起來。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會,毓坤才漸漸平靜,想起曾聽高僧論佛時雲,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想來世間的夢皆是反的,這麼著方安下心來,隻是心中依舊不明白,為何竟會夢到那人。

為什麼……會是他,毓坤翻來覆去思索,卻沒有一點頭緒,這夢果然毫無章法,隻能暫將心中的亂麻放下。她下意識起身,指尖卻觸到榻間一方半卷的畫軸。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見今日的罪魁禍首。瞧著那畫,她氣不打一處來,沉聲道:“去把謝硯秋叫來。”

手邊這幅《熙陵幸小周後》,正是她的伴讀,安國公之子謝意昨日送來的,畫的是宋太宗與南唐小周後的事。其時南唐國滅,後主被俘,封違命侯,而小周後得封鄭國夫人,野史上說周後每隨命婦入宮,輒幾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強留幸之。

亡國、美人、強幸……大概正因了這畫,才有了那樣一個不堪的夢。

然此畫雖為春宮,卻工筆精巧,人物情態栩栩如生,曆代文人印鑒提拔皆列其上,更為難得是竟有當世書法大家蕭恒的題詞。她愛畫,尤喜書法,近代中又最愛蕭恒的字,因著早逝,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傳世,真跡極珍惜。

這本是謝意收來討她歡喜的,然而見畫中輾轉承歡的小周後蹙額不能勝之態,兼有亡國為虜之憂憤流露於眉宇間,倒真鮮活得似那夢,毓坤越發生氣,壓著怒意道:“更衣。”

說罷掀開紗帳,赤足走下榻去。

寢宮內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絳雪忙打了手勢,四個宮女各自從一角的氈墊上起身,將外間十二道隔扇牢牢緊閉,方捧著鎏金銅盆與巾櫛胰皂等物向內走,穿過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風之外。

慈慶宮內貼身服侍她的宮人皆是她生母貴妃薛氏娘家的佃農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養選入宮帷,深知闔家上下的性命榮華都係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這生死攸關的秘密。

絳雪試了水溫正宜,伺候毓坤淨了麵。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爐燃著嫋嫋煙氣,彤雲和翠雨將熏好香的常服置於朱地剔黑漆盤中捧著,黛霧另取來兩道白綢。

毓坤立在鎏金蟠龍鏡架前,絳雪為她解開衣帶,素紗單衣便順著凝脂般的肌膚滑下去。又取下她發間的玉簪,緞子似的烏發傾瀉而下,細腰下姣美的圓渦若隱若現。即便日日伺候,不過鏡中一瞥,絳雪依舊覺得驚心動魄。

望著銅鏡中的曼妙輪廓,毓坤怔怔想,自被當做皇子撫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當鏡,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兒。幼時尚好,如今年紀漸長,發育的煩惱時刻困擾著她,雖行事教養皆是男兒做派,也必須十二分小心,才能掩蓋身形的婉嫵。

見絳雪拿來白綢,毓坤自然展臂,絳雪低聲道了句“千歲恕罪”,便以白綢繞著她的胸背緩緩裹起來。

綿密的刺痛從胸前襲來,毓坤臉色蒼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處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閉著眼,緊緊咬住嘴唇,半刻後聽絳雪道:“成了。”方鬆下口氣。

接著絳雪又在她腰身纏上數道,待胸前的豐盈與腰間的纖細消弭,才伺候她換上曳撒。

深紅交領將她頸間雪白肌膚掩得嚴嚴實實,通肩織金團龍栩栩如生,指尖隱在金邊窄袖下,烏發被梳起加帽,腰間束以金鑲玉寶絛環,足蹬素色麋皮靴,瀟灑而威風凜凜。

絳雪微微福身,領宮人將隔扇一道道打開。毓坤挾著畫軸走入東書房時,她的大伴馮貞已尋了謝意來。見太子駕臨,謝意正欲起身行禮,卻見毓坤沉著麵孔,將一件物事摔進他懷裡。

謝意下意識接過,展開看了,發覺正是昨日那幅畫,不由笑道:“這不是畫得挺好,還有蕭恒的字,想來少年書聖也是個風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見她動了真怒,謝意一凜,將畫翻來覆去看了遍,蹙著眉道:“天頭用綾,隔水用絹,尾紙是上好的宋箋,皆是好的,宋製無疑了,沒什麼問題……罷?”

毓坤點著著上麵的詞道:“你仔細瞧。”

謝意笑道:“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我瞧貼切得很。”

話未說完,便被毓坤冷顏打斷:“這是李後主的詞,你再看這畫上畫的又是什麼?蕭恒那樣的人,怎會做這奚落人的事。”

經她提點,謝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理,既然畫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後,再題李煜的詞,便是明著羞辱了。

見謝意惋惜望著那畫,毓坤沉聲道:“趙光義自不及他兄長,但也自比明君,為人主者,即便真有這樣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讓見於後世,多半是後人假托,有意抹黑趙宋。”

謝意深深望著她道:“隻這樣一處破綻,殿下也一眼看得出,當真叫人欽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馬也無用,下次再送這淫……贗品來,少不得拖出午門外,廷杖。”

謝意將畫闔上道:“可惜了這樣的好工筆。”說罷竟隨手將那畫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識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著畫去,把銀子要回來。”

謝意歎道:“值什麼,惹得殿下生氣,當真是我的過錯了。”

將那價值連城的殘絹遞與她,謝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氣。若是喜歡,趕明兒我再收幾幅來,殿下撕著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讓你多讀些書,也少上些當。”

謝意莞爾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望著謝意與平日彆無二致的神情,毓坤忽然輕鬆下來,方才不過是個夢罷了,如何當得了真。

“太子爺”,馮貞在隔扇外柔聲喚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時分在武成閣,教授騎射的師傅要考校她與福王的功課。原本也沒什麼,但好巧不巧正趕在瓦剌使者入京的關頭,竟成了樁要鄭重對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時常滋擾邊境,皇帝有意閱兵以揚國威,震懾西北,隻因多年在西苑問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體,這幾日病得越發沉了,勢必難以躬親。原本她是太子,合該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卻遲遲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於,她雖是長子,卻不是嫡子。當年她爹力排眾議,立她為儲,誰也沒想到一年後,被太醫診斷難以有孕的張皇後竟也誕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嵐。

本朝祖製,立儲立嫡。張皇後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雖未果,但張氏多年經營,朋黨糾纏,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後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輔陸循城府深沉,此時不表態,自然也沒有人輕易肯為她出頭。

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爹才那樣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