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桓摩挲著下顎,他聲音低沉:“液壓係統出問題了?”
ATR-72,使用的是傳統的液壓係統。
飛行員通過液壓係統來控製飛機。液壓係統等於是飛機的血管,它將血液(飛行員的指令)輸送到飛機的每一處細胞。如果液壓係統出問題,那飛行員根本沒法操控飛機,墜機是無法逃避的結局。
伏城突然想到,“會不會是特殊的下衝氣流?據瑪莎123墜機當天的氣象顯示,距離蘇黎世機場東方二十公裡處,有雷雲。雖然瑪莎123的航線不經過那團雷雲,但或許在特殊原因下,影響到了飛機的飛行?”
高雲順著伏城的話思索:“你是說,一旦下衝氣流影響到飛機的滾轉姿態,飛機發生了側翻。那麼第一,因為飛機剛剛起飛,高度還不夠,所以飛行員來不及調整;第二,這兩位飛行員確實太年輕,經驗也不夠,飛行技術一般。再加上長時間的工作,他們疲勞駕駛,無法很好地做出應對,手忙腳亂,所以才導致飛機撞山?”
伏城轉首看向卓桓:“卓老師,您覺得呢?”
卓桓站在大屏幕前,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飛機的滾轉數據曲線。
良久,他道:“可能性很多。伏城,你去查閱當天的天氣氣象資料,一定要確定當日的雷雲有沒有產生下衝氣流現象,並且能不能影響到二十公裡外的飛機飛行。”
伏城點點頭:“好。”
“至於其他人……”
高雲等人頓時緊張起來。
卓桓:“先把飛機拚完。”
眾人:“……”
仿佛沒有察覺到背後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怨念視線,卓大爺淡定極了,他對蘇飛說:“聽座艙通話記錄吧。”
原本還有些嘈雜的辦公室因為這句話,倏地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聽墜毀前這兩位飛行員曾經說過什麼,以及這架飛機給過什麼警告提示。
十幾分鐘後,卓桓閉了閉眼睛,他聲音平靜地宣布:“座艙通話記錄沒有什麼有效參考性,暫時不用作為調查資料。”
他的話沒有人提出質疑,因為整個十三分鐘的對話裡,兩位飛行員幾乎沒說任何有意義的話。除了最終近乎絕望的呐喊和那瘋狂地想要把飛機姿態矯正回水平狀態、又無能為力的嘶吼,隻剩下一聲聲的“NO”。
不,不,不……
每個空難遇難者最後的話語總是驚人的相似。
沒有對人生往事的回憶,也沒有對事故原因的理性分析。當雲霧破開,他們看見那近在咫尺的山壁,所能想到,所能脫口而出的,唯有這一聲聲的不。
這就是現實。
殘酷的現實。
***
2020年10月18日,傑拉爾?特呂弗的遺體被空運回法國圖盧茲,進行安葬。
距離空難發生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六天。
互聯網的記憶的短暫的。事故剛發生時,網友們得知遭遇空難的副機長竟然是特呂弗集團的繼承人,所有社交媒體全都炸了窩。當日推特熱度第一名TAG就是“特呂弗”。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漸漸的,大家不再記得這場空難。
直到十六天後的今天,傑拉爾?特呂弗的葬禮,人們又想起了這件事。
網絡上,無數人留言“R.I.P”,為可憐的遇難者默哀。
圖盧茲,南運河旁,穿著黑色禮服的人們安靜地站在墓園旁,望著黑色的棺木被四個年輕人舉起,抬到墓地中,輕輕放好。他們是傑拉爾曾經的朋友,當他還沒被趕出特呂弗家族時,他們經常一起聚會打球。
特呂弗夫人不是沒想過找兒子現在的朋友為他抬棺木,然而她去找了,卻發現她寵愛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因為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交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裡昂?洛林,而現在兩人已經一起深眠地下。
牧師輕聲念著悼詞,祭奠這個年輕而孤獨的靈魂。
燦爛的陽光下,每個人都閉著眼,聆聽那輕聲的悼念。
等到一切結束,當四位朋友拿起鐵鏟,將泥土一塊塊堆到棺木上時,泥土封住了棺木的最後一點顏色,特呂弗夫人終於無法忍住地絕望慟哭,她在丈夫的懷裡,失聲哭泣。
Lina穿著黑色連衣裙,她站在人群的中央,不遠不近地看著。
“願他在天堂安息。”
“阿門。”
眾人隨著牧師的話,閉眼祈禱逝者安息:“阿門。”
葬禮交給管家負責,特呂弗家族的管家紅著眼眶,代替傷心過度的特呂弗夫人和需要安慰妻子的特呂弗先生,送這些客人離開。
Lina走到這對傷心的夫妻麵前,特呂弗先生依舊板著一張臉。他的眼中飽含淚水,可他並沒有讓這眼淚流出眼眶。他抬起頭看向眼前年輕的金發女郎,聲音沉悶:“Stephanie。”
“特呂弗叔叔。”Lina說。
特呂弗家族和te家族是世交,或者說,直到五年前,他們都相交甚好。直到特呂弗家族的繼承人傑拉爾突然說想當飛行員,不願進入家族集團,兩家的關係從此產生了裂縫。
特呂弗先生冷酷地說:“我還記得五年前傑拉爾和我說起你的模樣。是你讓他喜歡上了飛機。我從未想過,你們小時候一起玩飛機模型,他居然會因此走上飛行員的道路。而事實證明,他根本沒有成為飛行員的天賦。”
Lina忍不住打斷他,她不敢置信道:“傑拉爾已經不在了,您能不那樣殘忍嗎!”
“哦?那我又說錯了什麼。這句話是Patrick那個小子說的,難道不是麼,我聽說他親口說,傑拉爾不是一個優秀的飛行員,飛機墜機時他根本沒做出最合理最正確的選擇,他所做的隻是一味地驚慌失措。”
Lina:“在那樣的情況下,他身為一個年輕的飛行員,能做得又有什麼?難道您就能做到冷靜地直視死亡,然後成功操縱一架突然失控的飛機?”
“Stephanie,你……”
“我不是來和您吵架的。”Lina毫無禮貌地打斷特呂弗先生的話,令後者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然而她一點也不在乎:“我來,是想把黑匣子最後記錄的座艙語音送給你們。”說著,她從包裡拿出一隻U盤,“如果你們不想要也沒關係,這是傑拉爾臨終前最後的話。放心吧,他沒說過你們一個字,他根本沒精力管飛行以外的事。畢竟如您所說,他是個毫無天賦、垃圾差勁的飛行員,連開飛機他都自顧不暇了,他哪有時間做其他事,想其他事。”
特呂弗先生臉色鐵青,他冷冷地哼了一聲,沒有伸手接U盤。
特呂弗夫人卻一把拿過U盤:“謝謝你,Lina。”
聽到特呂弗夫人喊出自己的昵稱,Lina固執而憤怒的表情漸漸緩和。她朝特呂弗夫婦輕輕點頭,轉身離開。走到一半,她突然轉過身,對特呂弗先生說:“您有看見那隻藏在箱子裡的綿羊嗎?”
特呂弗先生倏地愣住,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Lina。
Lina看著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她咬緊牙齒,終是忍不住說:“有件事您說錯了。傑拉爾喜歡飛機,從來不是因為我。是,我送給他很多飛機模型,小時候我就帶他參觀過麥飛工廠,見過很多飛機。但那些都是因為他喜歡飛機,我才會帶他去。我一直把他當親弟弟看待,他在箱子裡藏了一隻綿羊,然而我真為他痛心,這麼多年了,那隻綿羊從來都沒人看見過。”
Lina再看向一臉錯愕的特呂弗夫人:“您看過嗎?您也沒有看過。”
說完,留下不知所措的特呂弗夫婦,Lina閉上眼,大步轉身離開。
回到車上,她拿出紙巾擦拭眼角的淚痕。
“又為你哭了。今天的眼妝是不防水的,你要是看我暈了眼睛,肯定又要說我愛哭。”
“傑拉爾……”聲音戛然而止。
捂住嘴唇,Lina在車後座痛哭出聲。
回到沙夫豪森,下了車,Lina已經將眼淚擦乾。走進調查總部前,她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裡找到“傑拉爾”。定定地看著這個名字,她慢慢地笑了起來,發去一條消息。
【今天的陽光和你的頭發一樣燦爛。】
【沒有陰霾。】
【是最好的晴天。】
【晚安,小王子。】
***
夜晚,當你望著天空的時候,我就住在其中一顆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顆星星上笑,那麼對你來說,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麼你將看到的星星就都是會笑的星星。
――《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