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著更嚇人了。
蕭廷俊忙搖頭,“不應該不應該!這回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往後我再也不喝那麼多了,先生就原諒我這一回吧,好不好?”
這樣的話,莊和初每年聽不夠一千回也得有八百回。
“好吧。”莊和初輕一歎,“殿下既誠心悔過,皇上那裡,我會傾力為殿下周旋,勸皇上早日解了殿下的禁足——”
“不不……”
不等莊和初說完,蕭廷俊趕忙道:“我來見先生,就是想讓您放心,我雖是被裕王叔看管著,但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我一切都好,先生千萬彆為我說情,父皇在氣頭上,您說什麼都沒用,還憑白受我連累。”
“殿下想要我怎麼做?”
“您不如就使勁兒罵我,興許父皇聽著心軟,覺得我也沒那麼大罪過,就把我放了呢。您說是不是?”
莊和初一時無話,隻定定看著他。
車馬疾奔,成團成簇的雪飛撞在車身上,聲響激越集密,在這令人心慌的停頓中聽著,如萬箭穿射而來。
良久,莊和初終於緩緩點頭,“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多謝先生!還有……”蕭廷俊遲疑著,仰頭朝他望來的目光裡,澄明中閃著星星點點的不安,隨著馬車搖蕩。
莊和初笑笑,“時候不早了,殿下直說就是。”
“聽說父皇今日召您,是因為裕王叔那兒抓不到人,就告了您的狀,說是您把我教壞的。父皇肯定不會把您交給他處置,但又不能不給他麵子,估計免不得要委屈您……偏挑這麼個大雪天,怕是要把您晾在殿外跪候了,要真是這樣,先生可千萬不要硬撐。”
在帝王家長大的孩子就是這樣,也許不知深淺,不知輕重,不知好歹,但一定知道死活。
莊和初含笑聽著,“依殿下之見,我當如何?”
蕭廷俊還真替他做了打算,“這樣,一會兒您就好好打點一下萬公公,父皇那邊是晴是雨,他最清楚,他在禦前幫襯您一句,能頂旁人勸一百句。要是再不行,就托他去找我母後,母後總會有法子。”
“多謝殿下提點,我記著了。”
馬車行到轉彎處,明顯慢了下來。
再往前就是京中最繁華熱鬨的城南街了,縱然風雪天裡也會比尋常的街巷間多幾副耳目。
蕭廷俊不敢耽擱,正要與莊和初道彆,忽聽錯落的馬蹄聲間,幾道尖嘯破風而來。
微如蚊蠅,厲如鴞鳥。
這不是風雪聲。
是弩箭!
“先生——”
蕭廷俊驚起,撲身將莊和初按下的瞬間,車壁上砸下“當當”幾聲大響。
馬車劇烈一震,車外風雪中霎時間嘶鳴四起,蹄聲紛遝,間雜著利器穿透血肉的悶響,人與馬瀕死時痛苦的慘聲。
一時間嘈嘈不絕。
“刺、刺客!來人啊——”
前麵傳來萬喜撕心裂肺的尖呼聲。
蕭廷俊還未及掀開車簾看一眼究竟,呼啦啦一陣腳步聲踏雪而至,如惡豺狩獵般,四麵合圍而來,一時間隻聽外麵刀兵相接,殺聲大起。
少年人眉目一沉,果決道:“先生彆怕,跟緊我!”
“殿下不必——”
蕭廷俊不由分說便攬上莊和初,在馬車倒覆的瞬間頂開側窗,挾著他一躍而出,落地就勢一滾。
起身就已離開大街主道,在小巷之中了。
地上積雪綿厚,粘了二人滿身。
“先生沒傷著吧?”
匆匆一挾才發覺,莊和初比他印象中還要瘦,該是這回著實病得厲害。
蕭廷俊忙扶起這單薄如紙的人,正欲為他撣去身上的雪,卻被莊和初一把拽住手臂,往巷中深處急急一推。
“殿下快走!不要回府,去我家中。”
不知是受了寒,還是受了驚,莊和初臉色蒼白勝雪,那線條柔和的眼尾卻微微泛著紅,似欲泣血般,看得蕭廷俊心頭一陣揪緊。
“先生放心,區區幾個小賊,我護先生一起——”
“殿下先走!”莊和初不由他多說,壓著音量急聲催促道,“去見薑管家,她問什麼,你便說什麼,一切聽她安排。”
莊府大管家薑濃是個年未及三十的年輕女子,處事沉穩周全,不遜於任何王公勳貴府中的總管,蕭廷俊平日裡喚她一聲薑姑姑,對她也是敬如尊長。
但眼前這般情形,去找一個管家能有什麼用?
“好,我先送先生找個安全之處避一避,然後再——”
巷口忽然一暗。
伴著鞋底碾雪的吱嘎聲,一個彪形大漢提刀而來。
大漢儼然是江湖盜匪打扮,通身毫發無傷,巴掌寬的大刀上卻掛著新鮮濃稠的血,順著刀鋒緩緩垂落,沿路在積雪上留下一道幾乎連貫的血線。
蕭廷俊愕然心驚。
這人是全然陌生的麵孔,可他手裡的刀卻是蕭廷俊再熟悉不過的。
那是官府差役的佩刀。
皇城再大,手持官刀的江湖惡匪也隻有那麼一夥。
可蕭廷俊還是不明白,那樣一夥人,為什麼要伏襲莊和初的車駕?
大漢也不太明白。
那馬車裡怎麼會有兩個人?
他昨天已經摸清楚了,裕王交代給他們的那輛馬車的主人,是個臥病已久的翰林學士,應該就是這個蒼白清瘦的文官了。
但裕王說的不是殺了這個文官。
是殺了馬車裡的人。
馬車裡有兩個人,那就要殺兩個人。
橫豎也不過就是多了個細皮嫩肉的少年人,小羊羔兒一樣,殺就是了。
大漢毫不在乎這以一敵二的局麵,暴喝一聲,揚刀斫來!
方才急急一推,已是蕭廷俊在裡,莊和初在外,這一刀自巷口方向斫來,自然是這單薄如紙的人首當其衝。
蕭廷俊亦是手無寸鐵,但也顧不許多,提步而起便要將人攔去身後,卻不想腳下忽然一絆。
絆他的就是莊和初。
莊和初一步截下蕭廷俊,刀鋒正劈麵斫至他眼前。
茫茫雪中,大漢忽覺眼前有道玄黑裹著絳紅的影子一晃,一刀落空,還未及收勢,執刀的手腕就驀地挨了一記,連帶著整條手臂都隨之一麻,力道泄儘,刀也脫手而落。
猝不及防,大漢心頭凜然一震,急忙換手撈刀!
一隻雪琢玉雕般的手卻早已等在刀下,當空從容一握,把刀截去了。
風呼雪嘯間,隻見刀花如雪片般輕捷一轉,殷紅的血柱便自大漢粗健的脖頸間噴湧而出,劃過空中,紛紛灑落在遍地積雪上。
如平地間陡然盛放出簇簇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