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切隻在一息之間。
一息之短,隻將將能夠讓這大漢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張開嘴,甚至來不及發出半點或驚愕或痛苦的叫聲。
一息之長,卻已足夠莊和初躲刀、奪刀、出刀,再施施然轉腕收刀,而後憫然看著大漢魁梧如山的身體在他麵前爛泥般癱倒下去。
轉頭再看蕭廷俊,人還在地上坐著,呆愣愣地仰臉看著他。
蕭廷俊自八歲起就拜在他門下,師生九年,蕭廷俊唯一見他動手,還是自己課業犯懶,被他拿著戒尺打打手心罷了。
那力道還不如貓撓得厲害。
彆說是傷筋動骨,就是皮都不曾紅一紅。
可這一轉眼,蕭廷俊連他身法都沒看清,就隻見滿地殷紅了。
蕭廷俊想不明白。
誰又能想得明白,這剛剛還在馬車裡咳得直不起腰的人,殺起人來竟比西北惡匪還要利落……
這不是下車去為一個小叫花子出頭那樣的小事,莊和初合該解釋幾句。
可巷外已然又傳來急急迫近的腳步聲,即便混在不遠處嘈嘈的人喧馬嘶中也聽得出,這回不止一個人。
來不及多說什麼了。
莊府裡自會有人替他解釋一切。
“還不快走!”莊和初疾言厲色叱道。
莊和初此前從未對他如此疾言厲色過。
更彆說是手裡拎著一把剛剛割過人喉嚨的刀,並且對他如此疾言厲色。
雍朝尚武,天家尤甚,蕭廷俊走路還走不利索的時候就開始習武了,武藝稱不上高深,但總是比他念書的本事要好上一大截子的。
可現下他沒有任何底氣再對他這位抱病在身,單薄如紙,蒼白如雪的先生開口說那一個“護”字。
於理智上講,再不走,就隻有添亂的份了。
但於情感上說,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走,又有些失禮。
蕭廷俊多少有點狼狽地爬起來,還是聊勝於無地叮囑了一句,“那、那先生小心……小心地滑。”
莊和初被他逗出一道笑意。
一笑間,柔和的眉眼便彎了起來,人雖在手裡拎著把鮮血淋漓的刀,可怎麼看都還是江南春山一樣的溫潤,一樣的詩意。
仿佛他拎著手上的不是刀,而是一支筆,一卷畫,一朵花。
“好。”莊和初溫潤且詩意地道。
*
這回追來的有三人,差不多的打扮,手裡提著一模一樣的刀。
三人追至巷口時,蕭廷俊才剛躍上巷中高牆,莊和初不回頭去看也知道,一道錦衣身影在僻靜的巷中高高劃過,很難讓人視而不見。
“哥!跑了一個!”一人疾呼。
莊和初如惋惜春花將謝般輕輕一歎。
於他而言,殺人比世上許多事都要簡單,但這並不會讓他對動手將生命從軀殼中剝離這件事少一分厭惡。
更何況,他今日已剝了一回,還要再剝三回。
所以,若一定要剝,他會儘力挑一種最快結束的方式。
莊和初淡然轉身。
巷道不寬,一人足以攔住三人去路。
“三位請一起來吧。”
三人愕然看看身上隻一道傷口就倒在一片血泊裡的同伴,又更加愕然地看看這執刀在手的人。
那大氅下的絳紅官服他們認得,是個三品官,還是個身板纖弱的文官。
就連牆頭上垂下來任風□□的枯柳條,看起來都比這人的身板要硬朗些。
即便手握血刃,迎風冒雪而立,這人一副眉目還是柔和寧靜如遠山秋水,通身看下來,隻有一股子讓人賞心悅目的詩情畫意,不見半點殺氣。
他甚至還對他們用了個“請”字。
怎麼看,這把刀在舔血的時候也不像是握在他手中的。
剛才他們都看見了,從那輛馬車裡一共躍出來兩個人,一個是那身手敏捷的錦衣少年,另一個,就是被那錦衣少年從車上挾下來的,這細柳一般的文官。
這該就是那個翰林學士了。
這麼看著,他們的老八兄弟該是那個錦衣少年殺的,這文官似乎是準備舍命為那錦衣少年拖延時辰,硬著頭皮將這把刀接到了自己的手中。
就這樣一個人,又能拖得住他們幾時?
三人目光一對,蔑然而笑。
一人笑著踱上前,抬手便要拍莊和初細白如玉的臉,“嗬,這臉蛋兒跟大姑娘似的,一起來,你受不受得住啊——”
這隻硬繭滿布的大手幾乎已感覺到這張臉的溫度了,卻再沒能往前一寸。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忽扣在他腕上。
觸感分明細膩如女子柔荑,力道卻重如鐵鉗一般,錯步轉身間反手一擰,就將他橫勒身前。
電光石火間,就覺眼前寒芒一閃,血腥撲鼻而至,頸前隨之一涼。
再想開口驚呼,已發不出一絲聲響了。
一刀斷喉,血如注出,正噴了對麵二人滿身滿臉。
也不過就是一息間的事,莊和初將手中已徹底失去活氣的軀殼丟下時,二人還沒回過神來,被血糊住的臉上甚至連那蔑然的笑意都沒來得及收儘。
刀光又是一閃,直直沒入一人心口。
執刀的人氣息分毫不亂,甚至慷慨地將刀留在了這副軀殼裡,而後空著那雙漂亮的手,轉向巷中除他之外唯一還站著的人,眉目間仍然隻有一股詩情畫意。
比殺氣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詩情畫意。
“你、你……”
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兒,就隻剩他一個了,但眼下確鑿無疑的是,這人殺起他們這些砍人腦袋當球踢的兄弟,比砍瓜切菜還要容易。
“你不是個教書先生嗎?!”
教書先生?
莊和初品咂了一下這個稱呼,輕笑,“算是吧。”
笑意在他線條柔和的眼尾如波輕蕩。
“你……”這最後一人終於醒覺,隻消片刻遲疑就下了決斷,拔腿便跑。
人是就近朝巷深處跑的,一拐就不見了。
人活於世,有時就是如此。
自以為在兩條迥異的道路間做了抉擇,實則命途的終點早已寫定,無論怎麼拐怎麼繞,於蒼天看來,都是可笑又可悲的徒勞。
莊和初不急著去追,腳下輕輕一踏,一柄掉落地上的刀便被淩空挑起,輕巧接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