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拐進去是一條死路。
那人已奔至儘頭,退無可退,隻好踏上堆在巷尾牆根下的破爛雜物,高舉雙手朝牆頭上攀去。
莊和初穩步行至轉彎處,駐足輕歎,揚手一刀擲出。
寬厚的大刀如一支離弦之箭,破風穿雪而去,正中那片空然大開的背心。
又是一聲慘叫也未及出,連人帶刀一並墜地。
“撲咚”一聲悶響。
蒼涼的巷間再次歸於寧寂了。
隻消片刻,這一地失了活氣的軀殼便都覆上了一層白雪,好像天地間有一雙無形而悲憫的大手,為他們一一蓋上了裹屍的白布。
莊和初無聲地一歎,剛要起腳,又驀地頓住了。
巷尾那些淩亂的雜物中,一隻倒扣的破柳條筐忽然往上一頂,旋即“撲”地橫倒下來,從裡麵冒出一顆亂蓬蓬的腦袋。
亂蓬蓬的腦袋下,瘦小的身子上,赫然披著萬喜那件繡金織錦的披風。
是那個……包子鋪前的小叫花子?
莊和初一怔之間,這顆腦袋已抬了起來,視線從地上那背後插著把刀的死人身上轉離,隔著重重風雪,朝著刀飛來的方向望去,正正與他四目相對。
即便隔著硬如沙、密如霧的雪幕,莊和初仍感覺得出那目光中的驚愕。
千鐘躲在這兒就是在等他。
那些西北惡匪多得是殺人越貨的本事,可到底在皇城裡人生地不熟,又被滿城通緝,裕王再怎麼給他們撐腰,也一定不願旁生事端,這伏襲的位置八成就選在他們藏身之處附近。
從興安街往宮門去,所有適合伏襲馬車的位置,這是離廣泰樓最近的。
那些惡匪看起來不像是什麼精細人,大概胡亂把人砍上一頓也就跑了,不會仔細檢查,她等在這裡,也許就有機會在人斷氣之前把人撿走,送到莊府去。
莊府的人是仰仗他吃飯的,總會想法子救他。
也不知是她的運氣,還是莊和初的善報,她溜進這巷子的時候,昨晚還睡在這裡的幾個叫花子全都出去找飯吃了。
她順利地把自己扣進這隻破柳條筐,剛狼吞虎咽把那倆包子吃完,就聽見遠遠從街上傳來廝殺聲。
不多會兒,便有腳步聲自巷口疾奔過來。
千鐘扒在柳條間的縫上看,一眼就認出來,跑來的正是昨晚廣泰樓院裡的那個老五。
那五大三粗的惡匪好像見了鬼似的,一張臉嚇得煞白,玩命地跑。
還沒等千鐘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見一把大刀像活了似的,淩空追來,一刀準準把他紮了個透。
目之所及,那把刀飛來的方向就隻有一個人。
小巷曲折幽深,巷尾促狹,疾風驟雪灌湧進來,如同困獸一般,在其中來回衝撞不休,發出陣陣駭人的怒吼。
漫天大雪將天地融為一色,渾如一張素白的畫紙。
那人的麵貌身形也被風雪模糊了些許,恍惚間看著,也如在畫中。
不過不是什麼好畫。
窄巷高牆下,疾風驟雪打著旋兒,掀得他衣袂不住地上下翻飛,凝在大氅毛尖兒上的雪片被血汙打濕,遠遠看過去,通身玄黑上浮著一層亮晶晶的殷紅。
如煉獄洞開,鬼煞現世。
好像就是她在等的那人。
但與方才在包子鋪前仗義出手,還給她賞飯的“好神仙”,又似乎隻是模樣長得一樣而已。
“大……大人?莊大人?”
千鐘正呆愣著,忽見那道身影晃了晃,似是再也受不住風雪侵襲,朝一旁栽倒下去,所幸及時伸手撐住了牆,堪堪穩住身,總算沒倒在地上。
“大人!”
千鐘顧不許多,疾奔上前,剛要伸手去扶他,忽又想起些什麼,忙縮回滿是臟汙的手,在自己身上使勁兒蹭了又蹭,才扶上他的臂彎。
“大人您……您傷著了嗎?我送您回府,我知道有近路——”
莊和初合目蹙眉,微微搖頭,似是在強忍著什麼痛楚,血色淡白的麵頰上眼看著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人也搖搖欲墜。
離近了看,便沒了那令人心驚的煞氣,隻覺得這人如雪塑的一般,隨便碰碰就要碎了。
“這附近有巡街的京兆府官爺,他們一會兒就巡到這邊了,您——”
“都站著彆動!”
千鐘話沒說完,就被一聲洪鐘般的大喝震斷了。
伴著這聲喝,十數人呼啦啦地一擁而至,個個人高馬大,緇衣佩金刀。
這不是京兆府巡街官差的裝束。
是裕王府的侍衛。
為首的是個年約三十的男人,虎背蜂腰,滿臉胡子拉碴,一身皺巴巴的黛藍勁裝不知幾天沒換過了,通身籠著一股渾濁的酒氣,連這般風雪都吹不散。
唯獨他的腰間沒有佩刀,隻掛著一隻磨得不辨原色的舊酒囊。
千鐘認得這個男人。在皇城街麵上討生活的人都認得這個男人,京兆府司法參軍,謝宗雲。
這些日子就是這個人在負責滿城搜捕那些西北惡匪。
方才那聲大喝就是他喊的。
千鐘悚然一驚。
買通一夥西北惡匪還嫌不夠,竟還安排了這麼一群鷹犬圍追堵截,裕王怕是鐵了心要取這人的命。
想把他救走,這會兒是不可能的了。
“大人,是京兆府的謝參軍!”
千鐘還是小聲與他提了個醒,才趕忙跪伏在地,縮成不顯眼的一小團。
莊和初無驚無懼,隻緩緩抬眼,淡淡看向來人,一手勉力撐扶牆麵,一手緊按在心口上,氣喘微微。
似是僅有的精力都用來忍著痛楚,無暇他顧。
那酒氣熏天的人兀自一步兩晃地走到巷尾,草草看了一眼那被一刀戳死在牆下的人,又順著牆根兒一步三晃走回來,目光在蕭廷俊方才翻過的那片牆上牆下徘徊了一陣,才轉步回身,對莊和初潦草地行了個醉意朦朧的禮。
“下官……嗝——下官,京兆府,司法參軍,謝……嗝——謝宗雲。”
莊和初有些吃力地直了直身,似是想應這一禮,甫一開口,未及出聲,臉色卻驟然一白,忽緊按心口,轉頭嘔出一口血。
“誒呦!”謝宗雲急忙伸手,一把撈住朝他栽倒過來的人。
另一隻手順勢往他脈上一扣。
莊和初似已全然脫力,手腕被他扣住,連掙也沒掙一下。
聽說這人已病了大半個月,這樣的臉色,這樣的冷汗,這樣的血,這樣的脈象,確實也看不出哪有一絲半點兒摻假。
“誒呦嗬……這可怎麼說的!下官……嗝——都怪下官來遲了,讓莊大人受了大驚了,罪過罪過!”
說罷,謝宗雲一手撈穩這輕飄飄的人,一手朝一眾裕王府侍衛一揮。
“死的活的……嗝——全帶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