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莊大人提點了,下官欠您一頓酒。”謝宗雲朝外一揚聲,“來人!”
隨他們從莊府一道過來的還有些京兆府官差,就候在鋪子外麵,謝宗雲一聲令下,話音未落,就有人直衝進來。
“誒呀莊大人!您可讓奴婢好找呀——”
“萬公公?”謝宗雲一愣。
萬喜看也不看他一眼,扒拉開擋在門口的孟四方,又邁過地上的孟大財,直奔到莊和初麵前。
“莊大人啊,您快隨奴婢去大皇子府吧,皇上和裕王已在那兒等您多時了!”
有了昨日之鑒,萬喜沒容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就把莊和初請出了門,連那眼生裡又透著一絲眼熟的小姑娘是什麼人,也沒多問一句。
經昨日那麼一番折騰,這人還好好活著,已然是福大命大了,今日出門身邊跟個人伺候,還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那輛新得毫無莊府氣質的馬車早已被萬喜喚到門前候著了。
千鐘是想給萬喜磕個頭的,可見萬喜這火燒屁股的架勢,也不敢吭聲,隻看莊和初朝她一招手,便乖乖隨著他上了馬車。
一進馬車,屁股都沒落穩,千鐘就忍不住問他。
“大人,今天所有的事,您全都算到了嗎?”
“算什麼?”莊和初漫不經心問。
看著莊和初理好衣擺,拿過一旁的手爐,攏進掌中,安然倚靠下來,千鐘才湊近過去,壓低著聲,卻壓不住聲裡雀躍的興奮。
“我可算是明白了!您讓薑管家把我打扮成這樣,又特意把謝參軍帶到這兒來,就是想讓那店家當著他的麵指認我,這樣,他就能發現那倆巡街的官爺背著他想要貪功的事兒了。”
千鐘越說越忍不住激動,滿頭珠翠隨著叮當直晃,措辭也跟著雀躍起來。
“這種事兒,丐頭們都忍不了,他堂堂謝參軍哪能忍呀!他正需要個由頭出氣呢,您就在這時候把我這冤案往外一拋,謝參軍立馬就成咱們一夥兒的了。”
莊和初被她這一連串說書似的話逗出幾許笑意。
他沒有說她錯,千鐘便閃著一雙明眸又道:“這主意能成,最要緊的,是那倆官爺。您來之前就得知道他倆什麼時候在那包子鋪裡,您要不是能掐會算,那就是有千裡眼了!”
她能看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莊和初已經一點兒都不意外了,卻有一樣還是出乎他意料的。
莊和初在輕輕搖晃的馬車中定定看著那滿是歡欣雀躍的人。
早年在蜀州道觀時,身邊皆是修行之人,修行之人潛心求道,都講求一個超脫悲喜。後來入朝,身邊又換成了俗世裡最不能自在的一群人,人人的悲喜皆被外物左右,但凡表露出的情緒都經過一番矯飾。
就連孩提時的蕭廷俊,被帝王家的禮數與風波裹挾著,最天真的年紀裡,也從未有過一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時候。
是以莊和初還從未見過這樣直白又熾烈的歡愉。
似乎是還沒從方才的一波三折裡緩過來,歡愉裡還有些未及消散的緊張,就像做甜糕點時撒下的那一點點鹽,不但沒有破壞歡愉,反而將歡愉本身更濃烈地激發出來。
飽滿至極,美得驚心。
莊和初看了良久,仿佛是怕自己的話音會碰碎什麼似的,開口輕之又輕。
“你既都能看得明白,也不介意,你的清白是用這些不乾不淨的手腕討回來的嗎?”
“不乾不淨?”千鐘不明白,懵然之間,那飽滿的歡愉也消散了些。
許是車馬顛簸,也許是方才在包子鋪裡說了太多話,莊和初清潤的話音隱隱有些發澀,連帶著那道一直擁簇在他眼尾唇邊的笑意也不甚清透了。
“我方才說,那店家和官差利用京兆府的公權謀求私利,我又何嘗不是一樣利用了謝參軍的職權,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嗎?”
這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案子,無論說到哪個講理的衙門上去,隻要擊鼓升堂,一番條分縷析下來,必定當場就能還她個清清白白。
但京兆府偏就是個不講理的衙門。
不使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想要推翻京兆府已然封了卷的案子,可要比一刀殺死八個謝宗雲都難。
誠然,探事司九監也不是個多麼光明正大的衙門,比這更上不得台麵的手腕他每日都不知要用多少,他倒是沒什麼,隻是……
不知這些會不會玷汙了她苦心堅守的那個清白。
人到底有沒有下輩子,下輩子的福禍又究竟是按什麼來算的,都不重要,要緊的是,這輩子能懷著個足夠美好的願景好好活下去。
現下,這似乎已是她唯一的願景了。
莊和初在不下十種能實現這一結果的手腕中慎重比較之後,選了這相對最為乾淨的一個,她若仍有所遺憾,他便也隻能從彆處寬一寬她的心了。
反正,從前在道觀裡耳濡目染,什麼天道承負、善惡有報之類的話,他也是能張口就來的。
可這會兒看著,她對此儼然沒有半分不滿。
叫他這麼一比方,千鐘總算聽明白了,這怎麼能一樣?
“那惡事本來就是他們做的,再說,您要是不讓謝參軍明明白白知道他們和他不是一條心的,謝參軍肯定得包庇他們,他們往後還會繼續乾缺德事兒,不知道還要多造多少孽呢!人這輩子造孽多了,下輩子都不能托生成人了。”
莊和初有點好笑,她說起這些虛無縹緲的事來,比那些修行之人還要認真篤定,好像當真在哪裡得到過驗證似的。
千鐘又篤定道:“您這麼一出手,既沒有得罪裕王,也算救了他們,又為民除害,這是雙倍的功德——啊,您還給我討回了清白,那就是三倍的功德!您下輩子……不,您這輩子一定高官厚祿,平安順意,百子千孫,福壽天齊!”
無論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她說的這每一樣,莊和初都不抱半點兒念想了。
莊和初莞爾笑笑,“你不介意就好。以謝參軍之雷厲風行,等晚些從大皇子那裡回來,應該就能有個結果了。”
謝宗雲巴不得趁裕王不在,趕緊處置了這事兒才好。
聽他提起大皇子,千鐘神色微微一動,抿抿唇,似是猶豫了些什麼,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大人,您都算到這麼多了,那您也算到了,一會兒您可能有難吧?”
有難?莊和初眉目弧度微斂,笑意隨之一淺。
雖說萬喜那副架勢一看就不是為的什麼好事,但終究是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出個事由,無緣無故,怎麼就斷出是他的難呢?
“什麼難?”莊和初平平靜靜問。
“就是裕王又要對您使壞了呀!”這話已然不能更直白了。
莊和初一點兒沒有大難臨頭的樣子,甚至連小禍纏身的樣子都沒有,隻一如既往不急不忙地問:“這也是你算出來的嗎?”
“我哪能有這修為呀!但光是看這馬車,也能知道一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