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鐘有些驚惶地一抬眼,就見清寒的月光映在他淺淺含笑的臉上,煥出春日梨花一般的溫澤。
莊和初將鬥篷披給她,又仔細為她攏了攏,他自己對著徹骨的寒意卻似渾然不覺,隻這一襲單薄的衣袍坐在夜風裡,再開口時,話音還平和如故。
“京兆府已然改判,你的案底作銷,並因錯打了那頓板子,依律要補償你些。錢數雖不多,隻一貫而已,但需得你親自去衙門簽押,方能領取。”
他話沒說完,千鐘已經搖頭了。
命能換錢,可命要是丟了,拿多少錢也買不回,這筆賬她還算得清楚。
莊和初明白她顧慮的什麼,又道:“你若是不願再去京兆府,也可以簽個轉托代取的憑證,我著人為你取來。”
千鐘想了想,“錢在我身上一文也擱不住,肯定要被人搶去的,免不得還要挨打,我能討回清白就足夠了。不過,我願意簽個您說的憑證,您把錢取來,就算我孝敬您的吧。”
莊和初微一怔,莞爾笑笑。
無力護住財物的人,身上財物多了,反是禍患,她不貪戀這筆錢,莊和初是料到了的,隻是他既應了她翻案的事,京兆府的這些裁決就要一一說給她。
卻沒想到,她竟會想把這錢孝敬給他。
莊和初也不與她推讓這錢,隻說待他回去再思量一下如何妥當,又道:“那店家與孟官差,你也不必擔心。店家挨了板子,孟官差被革了公職,他們都將離開皇城,另謀生計,往後必不會再為難你了。”
“那可太好了!”
這可是比一貫錢更值得歡喜的事,千鐘心裡著實一鬆,終於有心思把那塊捏在手上好一陣的點心往嘴裡送了。
這點心實在好看,千鐘身上暖著,也不大餓,一口便隻小心地咬下半塊。
一口咬下去,乳白的酥皮在她唇邊如雪般簌簌而落。
“唔……”千鐘訝異地端詳著一口咬完剩在手上的半塊,“怪不得富貴人家老是拿這些點心拜神仙呢,這麼好吃的東西,閻王吃了都能心甘情願多饒人幾年陽壽了!”
莊和初失笑,不由得也往碟中看看。
棗花酥倒不是什麼難得的點心,酥皮裹著棗泥,捏成個小花的形狀罷了,隻是棗子補中益氣,養血安神,果腹之外,也有益補養,他才拿了些來。
一塊棗花酥,還能做出什麼不尋常的滋味?
被她這一誇,莊和初忍不住好奇,也拈起一塊,在那八瓣小花形狀的點心上輕輕掰下一瓣,送進口中。
酥皮細密,棗泥沙軟,還是尋常的口感。
卻不知是多放了點什麼,嘗不出究竟,許是多灑上了些月光,當真有些與往日不同的滋味。
莊和初邊細細品著,邊順著她方才那句感慨,好似漫不經心道:“這些神仙鬼怪之類的話,還有你先前在馬車上與我說的那些,神仙鬥法,升仙之道,也都是你爹講給你的嗎?”
千鐘剛把手裡的半塊也塞進嘴裡,忽聽他問話,神色不察地頓了一頓,到底隻鼓著腮幫子點了下頭。
莊和初淡淡含笑,“不是聽廣泰樓梅先生講的嗎?”
千鐘猝然一驚,一不留神叫酥皮嗆了,兩手捂著塞得鼓鼓的嘴咳起來,一張咳得漲紅的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狼狽間閃爍著瞄向莊和初。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這茬了?
莊和初不急不忙地品著點心,也似是在品著些彆的什麼,靜靜等著她緩過這陣,又不依不饒道:“梅先生入冬前開講的新本子,就是些神仙的事,據說風靡皇城,你在街上可也聽過些嗎?”
千鐘好容易咽下那一團香甜,在突如其來的慌亂裡定了定神。
入冬前,廣泰樓的說書先生梅重九新開了個叫《四海蒼生誌》的故事,在皇城裡甚是火熱,每回他說完散場,聽眾都意猶未儘,總還要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談論一番。
她就隻是在街上聽人談論,拚拚湊湊也聽了個大差不離。
可無論是多麼火熱的事,有人喜歡,就總會有人不喜歡,皇城裡的讀書人就最是不喜歡說書先生的那些瞎編亂造,就是聽人談論,都嫌汙了耳朵。
尋常讀書人都如此,何況是以修書講學為飯碗的翰林學士呢?
這也是她為什麼定要在那些話的來處上撒謊。
莊和初連使些手腕讓歹人伏法,都要在意個乾淨不乾淨,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拿說書先生講的東西往他身上套,怕是脾氣再好,也不會輕饒了她。
再說,入冬以來,莊和初一直在家病著,哪湊得上這麼新鮮的熱鬨?
八成也就是聽府裡的人隨口提過。
千鐘穩住神,壯著膽子問:“您聽過梅先生說書嗎?”
莊和初果然道:“沒有。”
沒有就好。
千鐘剛暗暗鬆出一口氣,就聽那溫然含笑的話音又在夜風裡徐徐響起。
“但他那些故事的話本,都是我寫的。”
“您、您……寫話本,給梅先生?”
千鐘愕然一怔,還沒徹底明白過來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就見月下那人伸垂手將點心碟子朝她推近了些。
還是和顏悅色,卻和顏悅色得讓人心驚肉跳。
“那些編得也不算高明,今日實在事出倉促,若能多給你些時間斟酌,以你的巧思,大概也不屑於照搬這些。”
莊和初將點心碟子給了她,自己隻垂著眉眼,慢條斯理地掰著手上那塊,曼聲道。
“我一直在想,今日在大皇子府,我托付你的事,你隻需說出來就好,何故三番五次主動去惹惱裕王呢?直到你拿著得罪裕王這件事去求薑濃。”
他知道她是如何求了薑濃溜出來的?
千鐘在一片心驚肉跳之中又是一怔。
薑濃既然並沒有信她,那就定然是用那些話暫將她穩住之後,便去向莊和初報信了,那也就是說,今夜給她機會讓她溜出來的不是薑濃。
而正是這個料到了她的去向,專在這裡等著她的人。
要隻是為了把她的碗還給她,再與她說些翻案的事,那在府裡與她說完,再放她走,也就是了。
凜冬寒夜,多折騰這一遭,又是為的什麼?
身上雖裹著厚實溫暖的鬥篷,千鐘卻覺得心裡一陣涼過一陣。
“你主動去惹裕王,是想讓我覺得,你已是個麻煩,留你絕無好處。你寧可再被京兆府搜捕一次,也不想待在我身旁,這念頭,我理了理,你大概是在包子鋪時起的。”
莊和初也不看她,隻兀自慢慢吃著,兀自慢慢道。
“該就是在你思考,要用那番謀劃,就必得預先知道,那兩個官差在什麼時辰會待在包子鋪裡,而我如何才能知道這件事的時候。”
“你思來想去,反複推敲,最後斷定,我是不可能預先知道的。”
什麼能掐會算,什麼千裡眼,自然是無稽之言。
但隻要掉轉思路,反過來一想,便可發現,這裡麵還有一種最不可思議,卻也最萬無一失的可能。
“除非,另一個官差能受我差遣,在約定時辰,引孟官差去那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