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失眠的人不止有蕭融,還有熬到眼底發青,腦子嗡嗡的阿古色加。
她這輩子就沒見到丹然有這麼興奮的時候,都半夜三更了,她還是不睡覺,精神奕奕的在床上滾來滾去,一張嘴叭叭叭就沒有停過,全都是敏吉敏吉敏吉、好玩好玩好玩。
……
丹然從小都是跟她一起睡的,丹然的娘因為太過傷心,生下孩子卻沒有奶水,當時許多人都在幫她想辦法,無論是通奶水、還是找同樣生育了孩子的婦人借一些,總歸能把丹然好好的養大。但那個女人對旁人的聲音都充耳不聞,枯坐床頭一整天之後,她抱著已經哭累的丹然來到阿古色加這裡,把繈褓強硬的塞給了她,對她說,這孩子以後就是布特烏族的孤兒了,無論是起名、養育、生活、孝順,都不再跟自己有關係,她以後也不會再以這孩子的母親相稱。
當年說過的狠話並沒有實現,因為阿古色加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丹然和她的母親分離,但阿妍……她病得厲害,如果強行讓丹然回到她身邊,或許對兩個人都沒有好處,所以她將丹然留了下來,而且按照阿妍的想法,將丹然純粹的當成一個布特烏族人撫養長大。
布特烏族沒有姓,隻有名,所以丹然就隻是丹然,而不是屈丹然。
被她養大的丹然自然同她很親近,什麼話都會告訴她,但像今日這樣說個沒完卻也是頭一遭,她都擔心丹然興奮的過了頭,怕不是生病了。
不過還是她多想了,三更一過,丹然那興奮勁就降了下來,她趴在枕頭上繼續說今天的事,不再到處打滾了,又一刻鐘之後,丹然的聲音戛然而止,阿古色加一扭頭,發現她已經保持著這個姿勢睡著了。
阿古色加:“……”
看來是時候讓丹然學著自己睡覺了。
作為丹然的家長,她當然知道丹然今天要去做什麼,甚至她也知道那所謂“劇本”的事,那個叫蕭融的中原人喜歡搞這一套,弄點騙人的小把戲,將不知情的黎民百姓騙過去,仿佛這樣就能去掉布特烏族和中原人之間的隔閡,仿佛這樣就能讓中原人接受屈雲滅,讓他們不再害怕他。
有沒有用的……阿古色加也不知道,她不常出去,就是到了回春堂,她也隻會坐下來診脈,等到了時間便立刻離開,一秒鐘都不會多加停留,族裡的年輕人沒她這麼死板,他們會跟來看病的人聊天,還跟著中原人學針線活,如今連什麼時候去買菜最便宜,他們都學會了。
三十年。
她下山已經整整三十年了,在山上的時候她是個少女,擁有最美好的記憶和最充沛的活力,那時的她就像現在的丹然一般,每天都很快樂,族中的事情有姐姐和大人負責,她根本不知道他們麵對的是怎樣的危機。
所以在姐姐決定下山的時候,她懵懂又隱隱的反對,等真正的下山了,她逐漸的長大了,發現了山下也同樣的危機重重,她就開始懷念在山上的日子,人都健忘,大雪之下埋藏的痛苦和悲劇她已經不怎麼記得了,她隻記得雁門關下一具又一
具的屍骸,沒有雪的遮掩,這個畫麵是那麼的鮮明刺目。
而且她不是個例,她看得出來,好多人都懷念住在山上的時候,至少那時他們要麵對的隻有天災,而到了山下,爾虞我詐、同胞傾軋讓他們日日都心驚膽戰,布特烏族人是無法理解的,為何人要對人舉起兵戈,為何同族還要拚個你死我活,如果在山下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如果最終他們每個人都要死在彆的“人”手中,那她情願回到不鹹山,回到鹽女湖,至少死在大雪裡,他們的身上還是乾乾淨淨的。
……
這想法可以說是很消極了,但誰又怪得了她,她可是布特烏族的族長啊,看著自己的同族從幾千人,驟減到如今八百來人的地步,她又不像她姐姐那樣,強硬且果敢,她真正擅長的隻有醫術而已,可醫術也救不回那些瀕死的人。
她也會迷茫,也會懷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對是錯,但她不能讓旁人看出來,所以漸漸的她就變成了這個死板又無聊的樣子,不笑也不哭,仿佛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會讓她產生情緒上的變化。
不過話又說回來,三十年過去了,她也是個一隻腳邁進棺材的人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她還會望著天上的月亮,為這永無儘頭的慘劇感到傷痛和疲倦,可如今四十幾歲的她已經很少再關注自己的感受,她的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放在年輕的族人身上,她不希望這群人走上自己的老路,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的奔波、沉默、麻木,沒有人應該過這樣的日子。
她是這樣希望的,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實現這個希望。
這樣的希望在她心裡埋了多久,她自己都數不清了,中原有一句話叫兒孫自有兒孫福,她覺得自己也快到這個地步了,看起來這句話十分豁達,可到了阿古色加這,便是滿滿的無奈。因為做不到,所以她隻好接受這一點。
而就在她接受了的時候,在她都放棄了、再也不妄想的時候,她居然又從自己族人的臉上看到了歡聲笑語,她看到他們振臂一呼,在陳留當地人的帶領下打打鬨鬨的跑著鑽進密林,她看到族裡同樣不苟言笑的女人拿起笸籮,得意的向大家展示她剛學會的花樣子。
他們……好像被接納了。
整整三十年都沒有做到的事,那個叫蕭融的人不過就是用了一點騙術,連銀錢都沒花上幾個,就讓這些中原百姓對他們敞開了心扉,而且不止是中原人很震驚,連他們布特烏族都很震驚,原來中原人是這麼友好的嗎?他們很善良啊,自己不過是送去了一點皮子,他們就要用自己家的布料來回禮,這跟他們以前受到的被砸泥巴的待遇可完全不一樣。
當初她之所以答應了蕭融的請求,不過是因為此人頗受屈雲滅的重視,所以她不想駁他的麵子,誰能想到當初的無心之舉,就能得到這麼好的一個結果。
族人隻是其一,還有丹然與屈雲滅的關係,丹然怕屈雲滅到了一定程度,哪怕她逼著丹然和屈雲滅坐在一起吃飯,也無法讓他們兩個稍微親密一點點,阿古色加都不知道蕭融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仿佛會巫術一般。
曾經最絕望的時候,她跪在地上親吻大地,笨拙的學著姐姐曾經的樣子,祈求他們布特烏族信仰的神明鹽女可以給她一點回應,幫幫她,讓她的族人與家人不要再受苦了。而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她不需要鹽女,她隻需要一個蕭融。
丹然呼呼大睡著,阿古色加動了動身子,卻還是沒什麼睡意。
在這寧靜的夜裡,她的思維越來越發散,她想著,蕭融不過是稍微提點了一下布特烏族而已,就已經讓布特烏族受到了這麼大的恩惠,幾乎每個人都對蕭融感激涕零,那他長時間的待在王府中、將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屈雲滅身上,屈雲滅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忍不住的想起兩日前。
彼時屈雲滅入夜來訪,坐在她麵前,問了她一個問題:“這世上會有人大病小病不斷,卻還能一直化險為夷、長命百歲的嗎?”
阿古色加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怪,但還是照實回答了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種人應當也是存在的,隻是萬裡挑一而已,更多的人還是倒在疾病當中了。”
屈雲滅對這樣的答案並不意外,隻是緊跟著,他又問了一個問題:“羅烏,若我想要將一個人,變成這萬裡挑一的人,我該怎麼做?”
阿古色加愣了愣,然後沒有猶豫的回答:“你做不到,各人有各人的命,哪怕鹽女下凡也不能將該死的人再救回來,儘人事聽天命罷了,多想與強求,都是徒增煩憂而已。”
屈雲滅:“他大約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才會對自己身上的任何病痛都不屑一顧,哪怕吐了血,他都不會多施舍給自己一個眼神。
可他對他自己那麼無情,對屈雲滅又那麼的在意,守著他入睡、給他做藥膳、盯著他換藥,仿佛在他眼中,屈雲滅比他重要得多。
屈雲滅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將一個外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同時屈雲滅還感到慍怒,那個人對自己的漠視和敷衍,已經到了讓屈雲滅大動肝火的地步。
然而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即使那個人很在乎他,可他從來都不聽他的話,他始終都我行我素、隻做他覺得重要的事情,很顯然,他自己的身體不在這個範圍內。
屈雲滅找阿古色加,便是想知道這樣的情況還如何解決,若是需要藥材,他去買,若是需要大夫,他去請,若是需要什麼天材地寶、救命神藥,那他就是搶、也要搶回來。
聽屈雲滅說到一半的時候,阿古色加大概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由於她不怎麼見到蕭融,她對蕭融身體有多不好也沒個概念,甚至根據她上次的接觸經驗,她覺得蕭融的身體好像沒什麼問題。
哪知道她剛這麼說完,屈雲滅頓時就跟她急了,都吐血了,還吐了兩次,這能叫沒什麼問題?!
阿古色加:“……”
最後他們兩個也沒商量出什麼有用的結果,阿古色加表示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神藥,哪怕鹽女參也不過就是比普通的人參效果更好一些,遠遠達不到藥到病除的地
步,如果屈雲滅想要找這種藥,那他就是白費功夫。
但屈雲滅的倔勁兒也犯了,他反駁阿古色加,你剛剛還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這世上總該有一種藥能對症治療蕭融的病,隻是他還沒有找到而已,天下寶物無非都在各國的皇宮當中,他一個一個的搜羅過去,總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對於這種大話阿古色加都懶得回應屈雲滅什麼,天下有多少個國?又有多少個皇宮?還一個一個的搜羅,哪怕他忙活一輩子,也完不成這樣的事!
屈雲滅走了,阿古色加也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她覺得屈雲滅這麼大的人了,應當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可如今,她又不怎麼確定了。
她深知,蕭融待布特烏族如此仁善,不過是因為屈雲滅的關係,他們這群人就是沾了屈雲滅的光而已,而對屈雲滅的族人都能這麼好,那他待屈雲滅又該有多好。
不管是倔強、自大、還是狂妄,這都是屈雲滅從小就有的性格特征,而唯有暴虐、好殺人,這是他後天才養成的,轉機便是從他兄長去世開始,屈雲滅仿佛一夜之間就懂了殺戮的作用,失去的人越多,他越需要發泄心中的怒火,旁人奪走了他的親朋好友,他就去奪走旁人的。
在阿古色加眼中,屈雲滅是個孤兒,是個帶有天生缺陷的人,他永遠都學不會怎樣平和的接受他人的離去。
躺在床上,阿古色加繼續發散思維,讓自己想象了一下蕭融要是病死了,以如今的屈雲滅的狀態,他能做出什麼事來。
“…………”
噌的一下,她從床上坐了起來。
丹然睡得好好的,突然耳邊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發現外麵天還黑著,但是那羅蹲在地上,似乎在翻什麼東西。
丹然困倦的問她:那羅,你在找什麼,是有人病了嗎?★”
阿古色加鎮定的回答:“沒有,我睡不著,想看看你敏吉之前送來的醫書。”
見丹然還是一臉茫然,她哄道:“你睡吧,我會小聲一些的。”
丹然聽話的躺下了,而阿古色加再次把自己的頭鑽進舊箱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