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融笑了笑:“讓我猜猜,你聽過的我應當是這樣,我會占卜,我在鎮北軍中極受鎮北王的重視,我是個怪人、也是個奇人,竟然能從鎮北王手裡活下來。”
蕭融說話聲音不大也不小,主要是這裡是他的院子,他也不必擔心會有旁人過來,的確,旁人不會不說一聲就進來討嫌的,問題是他的院子也是鎮北王的府邸,門口的衛兵絕不會攔著他進來。
屈雲滅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心裡不舒服,而他真正回過神的時候,蕭融早就走了,在待在原地繼續糾結和直接問出口讓糾結的人變成蕭融之間,他果斷選了後者。
……
而他剛走到這就聽到這麼一句話,屈雲滅一怔,腳步就這麼停下了。
裡麵,地法曾沒有反駁蕭融,這是他聽過的、又不是他說過的,他也不擔心蕭融因為這個就對他發難。
接下來,蕭融又問了他一個問題:“外麵的人是不是都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投靠鎮北王?”
地法曾:“……”
沒有,他們都說你和鎮北王一丘之貉,湊到一起真是太正常了。
咳……要是這麼說的話,蕭融可能就會對他發難了,所以地法曾一點猶豫都沒有,直接就撒謊道:“是的,他們很想知道。”
……
蕭融沒有察覺到這是一句謊話,他又笑了笑:“原因很簡單,我在這裡便能告訴你,因為我知道這亂世當中隻能有一個贏家,而那人就是鎮北王屈雲滅。”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何會如此篤定?”
地法曾:“……”
沒有,這關我什麼事。
但下一秒,地法曾又點了點頭:“請蕭令尹解惑。”
蕭融微微一笑,“因為他出身太糟糕了。”
屈雲滅:“…………”
蕭、融!
地法曾沒什麼表情的看著他,他知道蕭融這是打算以鎮北王為例子來打動他,畢竟地法曾的武力很強,這些年也不是沒有人試圖拉攏過他,但他最後都拒絕了,因為旁人都是想讓他給自己賣命,而地法曾不願意再將自己的命運交托到任何一個“主人”手中。
雇主則不一樣,銀貨兩訖之後,他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蕭融還不知道外麵站著一個屈雲滅,他悠悠的繼續說:“我的確是個怪人,我出身世家的旁支,可我不喜世家的任何舉動,我作為一個士人踏入塵世間,可我又不認同自己士人的身份,不怕你知道,我一直認為的自己,是一個讀過書的百姓。”
地法曾的神情微微變了一下。
因為他聽懂蕭融這句話代表什麼了,他是要把自己和士人階層割裂開來,普通人這麼做當然沒關係,可他是鎮北王的幕僚,而且是鎮北王最信任的幕僚,他這個態度會讓許多人憤怒的。
地法曾的想法都快到大氣層了,再看外麵的屈雲滅,他擰著眉歪頭,讀過書的百姓?那不就是士人嗎?為什麼蕭融還要單獨提這麼一句啊?
……
見地法曾懂了,蕭融這才站起來:“這樣的我到了哪裡都是眾矢之的,因為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哪怕今日我裝成自己沒有這個想法,早晚有一日我還是會暴露,有的人可以騙自己一輩子,偏偏我是不能騙的那種人。”
屈雲滅一愣,蕭融可能隻是隨意的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是屈雲滅覺得他是終於說了一句無意中的實話。
而裡麵的蕭融還在說著:“南雍容不下我,彆國容不下我,這中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首領,沒有一個人可以容忍我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人總是要妥協的,當我和一個階層站在對立麵的時候,我的身後就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地法曾深深的看著他,他知道蕭融說的是對的。
而下一秒,蕭融又話鋒一轉:“但大王不一樣。”
屈雲滅本來還在沉思,一聽這個,瞬間抬頭。
……
“世人隻看得到大王出身流民,是差一點就能成為強盜的那種人,世人也隻看得到大王喜好殺戮,不管是誰得罪了他,他都要那人的性命,睚眥必報到了這個程度,誰敢留在他身邊呢?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一個無人支持的鎮北王,又能撐多少時日呢?這便是世人的想法,也不能說他們錯了,畢竟人的眼光都有限,他們不認識大王、也見不到大王,自然就隻能看那些流於表麵的東西,而你知道世人看不到的是什麼嗎?”
地法曾望著他,這回他沒有在心裡來一句關我什麼事了。
蕭融輕笑:“他們看不到大王的包容性,看不到大王出身微末、成長艱難,看不到大王遭遇了多少的生離死彆,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流放的罪人成為他的丞相的人,也是世上唯一一個能接受我所有的想法,並真心實意為百姓著想的人,而且他包容的不僅僅是丞相與
我,更是這世上所有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人們。大王從不拒絕百姓的投奔、將士的效忠,隻要人來了,他就會收留下來,或許大王自己都未曾發現過,他其實不願意束縛任何人,在他看來這些人不是屬於他的,而是走累了,便來到他的治下安家了,你知道這個想法、在這個世上,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嗎?”
他問的是地法曾,但呆住的人是屈雲滅。
……他,是這麼想的嗎??
但仔細想想好像蕭融說的也沒錯,他的確不管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或走或留他都不在意。
高洵之:對,你當然不在意,你多牛啊,是吧,活爹。
……
屈雲滅發呆的時候,蕭融已經進入下一階段了,他慷慨激昂的給地法曾灌輸人權的意識,對一般人估計很難起作用,但地法曾可是個能掌權的奴隸,他不可能聽不懂。
果不其然,屈雲滅這種治理卻不擁有的態度讓地法曾的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他承認,他非常想要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如果他今年還是十二歲的話。
可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他已經變得足夠強大,這世上也沒人能擁有他了,那他為什麼還要找這麼一個地方,他自己就能成為這個地方。
他都能想象到蕭融下一句要問他什麼,無非就是,你願意留在鎮北王這裡嗎?
然而下一秒,蕭融問了個讓他差點維持不住麵癱表情的問題。
“你願意成為另一個鎮北王嗎?”
地法曾:“…………”
詭計多端的中原人,你是認為收服不了我,所以就乾脆害死我嗎?
地法曾默了默,他對蕭融說:“我不願意,也不敢。”
蕭融哈哈笑了一聲:“彆怕,我就是跟你開了個玩笑而已,就算你想成為,你也成為不了,這世上隻有一個屈雲滅,任何人都不可能變成他,也無法模仿他,但每個地方都要有一個王,這樣天下才能太平,群龍無首便是混亂的開始,我雖不願意成為一個世間意義上的士人,但我也不反對等級與階層的存在,秩序才是平和的基石。所以我這個問題其實是在問你,你願意像鎮北王一樣,成為以後的柔然王、甚至是北海王嗎?”
北海就是於巳尼大海,也就是貝加爾湖,因為太大了,人們誤以為它也是個海。
地法曾愣愣的看著蕭融,他感覺蕭融已經精神出問題了。
……
他張了張口,回答道:“我隻是一個奴隸……”
蕭融打斷他:“不對,你在柔然的時候是個奴隸,當你出了柔然,你便是中原的雇傭兵。而這個身份也僅僅截止到一個時辰之前,在你與大王切磋之後,大王親口說了,要你成為我的護衛,在他前去攻打鮮卑的時候,你的任務便是保護我,保護這個陳留。”
屈雲滅:“……”
他算是服了蕭融了,真真假假的,連他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句才是他說過的話了。
蕭融又道:“你或許對我的地位沒有什麼概念,那我可
以這麼告訴你,我的上一個護衛是大王親領的中軍先鋒中郎將,他是大王最信任的親兵之一,等打完鮮卑,大約就能升成將軍了,而你要代替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的職務。從奴隸到中郎將,你認為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嗎?”
地法曾啞口無言,而蕭融又問他:“究竟是奴隸到中郎將難,還是中郎將到柔然王難?”
地法曾:“令尹太抬舉我了……”
蕭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那你又覺得我為何要抬舉你,你曾是一個奴隸,還是一個異族,還剛剛被我們大王打敗了,若我來找你不是因為我失心瘋了,那你覺得又是什麼讓我這麼相信你。地法曾,大王的野心從來都不局限於整個中原之上,從古到今草原劫掠中原的事情幾乎沒有一天停止過,而草原茹毛飲血、一場天災就要承受滅族的危險,這個局麵也從未真正的消失過,我今日同你說了這麼多,我也就不怕你知道,終有一日大王是要打到草原更深處的,他要保護這一片大地,也要讓那些惡人付出血的代價,不是你的話,也會有彆人,而我更希望那個人是你,難道你不敢這麼想嗎?”
地法曾:“……”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屈雲滅:“……”
心虛,蕭融怎麼知道他還想打彆的地方,他明明一個人都沒說過啊。
地法曾斟酌好半晌,才說了一個字:“我——”
蕭融卻不讓他說了:“或許是柔然王這三個字嚇到你了,我此時對你提起,卻絕不可能認為你很快就能做到,你還是我的護衛,甚至你都沒有中郎將的官職,我認為的不過是我認為的,我不會因此就給你任何優待。你想要什麼,便隻能去自己爭取,而我提供給你的是和其他鎮北軍一樣的機會。但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怪人,我能接受你不代表鎮北軍也能接受你,留在他們中間,你要付出的依舊是比他們更多的努力,但好在鎮北軍也是一個怪地方,這裡沒有要人命的同僚傾軋、沒有出身高貴低賤引起的欺辱,隻要你夠強,總有一日鎮北軍會認可你,把你視為真正的一員。”
說了這麼多,蕭融都有點累了,他抿了抿唇,然後才看向地法曾:“怎樣,你想試試嗎?”
不想。
不管蕭融說的有多天花亂墜,他的第一反應都是不想,因為他知道答應了蕭融,等待著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蕭融或許是認真的,也或許是騙他的,但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當自己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他就沒法再從這條船上下去了。
雇傭兵和加入鎮北軍完全不是一種概念,前者是生活所迫,後者則是背叛了生他養他的草原,成為了所有草原人心中的走狗。
但他始終沒有真的把這兩個字說出來,因為就跟屈雲滅邀請他打一場的時候一樣,那時候他知道他一輩子隻有這一次機會,而這時候,他同樣知道這一點。
加入鎮北軍,以自己的實力讓整個鎮北軍折服、讓中原人折服,成為屈雲滅手下的將軍,帶著兵馬在草原上馳騁,成為柔然王,毀掉柔然貴族最心愛
的奴隸製,讓所有同族都能處於他的治理下,卻又不屬於他……
這圖景真是太美好了,美好的讓他舍不得說出那兩個字,隻是無聲的抗拒著。
地法曾漸漸垂下了眼睛,他知道在這長久的沉默之後,這位陳留尹已經明白了他的答案。
沒錯,蕭融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爽朗的笑了一聲,還喝彩道:“不愧讓我費了這麼長時間的唇舌!那你明日就從護衛統領做起,雖說是護衛,但你還要幫我做一些雜活,對了,我有個弟弟和祖母,你記得去拜訪他們,讓他們記住你長什麼樣子,我祖母有癡症,但想來你應該不會介意的。”
說完,他讓地法曾繼續好好休息,然後就心情大好的走了。
他後麵的地法曾:…………”
你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嗎?!
……
另一邊,蕭融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桌上的茶壺,然而剛推門進去,他就驚訝的發現屈雲滅坐在這裡。
而且他麵前正放著一個茶壺,見蕭融進來了,他默不作聲的把茶壺拎起來,倒了滿滿一杯之後他說道:“喉嚨都要走水了吧?來,喝點潤潤嗓。”
蕭融:“…………”
他走過去,沒有立刻就喝,而是遲疑的看著他:“大王聽到我和地法曾說什麼了?”
他開始回憶自己有沒有說什麼屈雲滅的壞話。
沒有啊,都是好話,他也不可能在外人麵前詆毀屈雲滅啊。
但屈雲滅這淡定的模樣讓蕭融無法確定,畢竟屈雲滅不禁誇,他要是聽見了,此時不該一臉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
屈雲滅也確實是這麼回答他的:“沒聽到,隻是我進來的時候聽見了你的聲音,你又那麼長時間沒過來,怕是沒少說。”
蕭融這才放鬆的笑了一聲:“的確,地法曾有些固執。”
屈雲滅點點頭:“那你喝完便去休息吧,那些公務本王會處理的。”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了,蕭融一愣,連忙問他:“大王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屈雲滅:“沒有,就是過來轉轉。”
蕭融還是很疑惑,但屈雲滅已經出去了。
而走出了蕭融的院子,一直維持著淡漠的神情回到自己的住處,把門虛虛的掩上之後,屈雲滅才忍不住的吐出一口氣來。
站在原地,望著眼前的一點,屈雲滅安靜了很長時間,直到非常突兀的一聲笑在這個房間裡響起來。
這個笑似乎打開了什麼開關,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痛快又愉悅的笑聲出現,這笑聲從門縫中溜出去,外麵站崗的兩個衛兵悚然的看向身後。
怎麼回事,在殺了這麼多年的人之後,大王終於瘋了?
…………
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高興成這個德行,然而有人卻快要跳上房梁了。
張彆知無法接受簡嶠給他帶來的噩耗:“什麼叫有人捷足先登了?哪個不長眼的敢跟我搶官職?!”
簡嶠:“……”
他是真沒想到,某天連個護衛統領的職務都能成為香餑餑。
他把地法曾的名字告訴張彆知,而張彆知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開始回想這個名字為什麼那麼耳熟。
片刻之後,他驚怒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個柔然人?!我看他器宇不凡才破格雇傭了他,他連家眷都沒有,也是個獨來獨往的怪胎,要不是有我在,他哪有機會到陳留來,他不感激我就算了,居然還背叛我!”
不行,他受不了這個委屈。
他要去找蕭融評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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