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洵之是真的有些不明白。
他斟酌著問:“我知遷都一事,的確勢在必行,可阿融為何這麼急迫呢?”
在高洵之看來,現在就動身,未免太倉促了,不如等到秋天打完鮮卑之後,再過個冬,過個年,來年春日,一切準備就緒了,再商量要遷去哪裡。
蕭融:“……”
不急行嗎?
虧他剛穿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能浪兩年多,然後接二連三的生病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屈雲滅的失敗,不是一蹴而就的,在他風光無限的這兩年多中,彆人一直都在謀劃著、準備著,也就他,和這群沒什麼心眼的鎮北軍,還以為打完了鮮卑天下就太平了,就不會再有那麼多事了。
就拿那蚩尤旗來說,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這個童謠究竟是誰散播出來的。
是,幕後黑手如今看起來已經明朗了,就是清風教的人,清風教也確實喜歡散播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可是,有一點不要忘了。
清風教它不是為自己謀求大位的,它向來都是選一個代理人,然後扶持代理人上位。
……
清風教的起源,已經不可考了,隻能找個大概的年代,約莫兩百年前,它作為道教的分支,在亂世當中漸漸有了名氣。
眾所周知,道教就是個很特殊的宗教,他們不求來世或死後的幸福,他們謀求的是自己活著時候的好處,乃至希望自己能一直活著,也就是人人都盼望的長生不老。
而從道教的教義當中,衍化出來的清風教,它一開始的追求就更加樸實了,都不求長生,就求自己能活得長點。
……
降生在平均壽命隻有三十幾歲的年代當中,真是太慘了,戰亂和疲累老百姓無法避免,但生病了,看大夫,還是能盼望一下的。最初的時候,清風教便是一群宣揚自己會治病救人的道士,至於怎麼救,誰也不知道,反正沒多少年,他們的任務就變了,變成肅風正氣。
這個氣,可不是社會風氣,而是他們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類似於精神能量的東西,叫做氣,好人身上是清氣,壞人身上是濁氣,而濁氣多了,天下就會大亂,那些帶著很多很多濁氣的人,便是降世的災星,他們還會汙染帶著清氣的人,讓兩種氣混亂不堪,最終導致人生病、死亡。
怎麼辦呢?很簡單,殺了這些帶有濁氣的人就好了。
如此簡單粗暴,而且正巧就對上了底層百姓心中最深刻、也最不敢說的願望——他們想殺光所有看不起他們、壓迫他們的人。
因此,信清風教的人都有這麼一股子狠勁,隻要他們信了教主的話,就當真會把那所謂帶有濁氣的人視作惡魔,而且不殺了他絕不罷休。
隻是隨意的說幾句話、指一個人,就有這麼多的信徒幫自己衝鋒陷陣,彼時又是亂世,人人都想在權勢當中分一杯羹,清風教的教主自然而然就反了,指揮著這些信徒,幫自己搶奪地盤。
然而造
反也需要充裕的條件,在一群真正窮凶極惡的軍閥麵前,這教主連給他們端茶倒水都不配。()
於是,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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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任教主吸收了他的教訓,繼續反,然後,他也死了。
……
在死了足足四位教主以後,他們終於悟了,憑自己,能忽悠的大多數都是不認字的百姓,在玩弄權術這一階層實在是不夠看,所以,還是結盟吧。
自那以後,清風教內部也出現過眾多分歧,截至目前,他們分成了三個教派。
第一個,是回歸初心的治病救人派,當然,全是野路子,救人也是讓人喝符水,跟害人沒差彆。
第二個,是刺客聯盟派,他們也認為身負濁氣之人必殺,但他們選擇的不是造反,而是行刺,發展了這麼多年,居然還小有規模,曾經有不少知名人物都是被他們弄死的。
至於第三個,就是信徒最多、行事最低調、想法最陰險的結盟派,他們出人,有時候也出主意,而盟友負責出錢、出地位,以及保護他們的安全。
如今人們一提清風教,主要說的就是第三種,前兩種加一起還不到一千人,而第三種,信徒遍天下。
蕭融非要請佛子過來,也是存了讓這個佛門第一聖人克製一下清風教的意思,等人多了,他們的信徒就會增多,蕭融可不希望自己待的地方有這麼一群整天想著用殺人治病的老百姓。
……
至於他們究竟和誰合作……蚩尤旗的童謠在史書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真正宣揚了它的人是黃言炅,可黃言炅是屈雲滅的敵人,他當然會利用一切對屈雲滅不利的東西,僅憑這個,無法確定他就是跟清風教合作的人。
愁啊。
蕭融忍不住的歎氣,都知道槍打出頭鳥,屈雲滅行事太過高調了,拒軍令、殺官員、自立為王、還不履行親王的義務。南雍是正統、民心所向,又有年幼的小皇帝坐鎮,一時半會兒動不得,那彆人的目光,可不就全都聚在屈雲滅身上了。
用頭發絲蕭融都想得到,屈雲滅暗中的敵人,估計都能養活一個麻將館了。
……
高洵之看著愁容滿麵的蕭融,怔了怔,他也歎了口氣:“我懂了。”
蕭融:“?”
他茫然的抬頭,十分不解。
你懂什麼了,我不就是走了一會兒神,還沒說話呢。
而高洵之已經站了起來,他對蕭融慈祥的笑笑:“你的心意哪怕不說出來,老夫也是猜得到的,既如此,老夫也當傾儘全力,阿融,你好好休息,老夫去了。”
蕭融:“不是——”
他對著高洵之的背影伸手,然而這老頭走的速度還挺快,不愧是能隨軍的丞相。
想不通,不過也沒什麼關係,反正高洵之是答應了他,又不是拒絕了他,蕭融也累了,扭扭自己莫名發疼的脖子,他回床上睡覺去了。
*
蕭融這一覺隻睡了一個時辰,然後就饑腸轆轆的醒了過來。
() 阿樹見狀(),立刻把準備好的飯食端了過來。
蕭融擺手:不用不用?[((),我下去吃。”
坐在桌邊,蕭融狼吞虎咽,莊維之給的餅他沒吃,回來的路上簡嶠給的乾糧,他覺得刮嗓子,也沒吃,如今終於看見能吃的東西了,蕭融簡直要熱淚盈眶。
阿樹比蕭融小五歲,此時看著他的吃相,卻也露出了頗為慈祥的笑:“我便知道,郎主在外麵定是什麼都沒吃的,難怪大家都說郎主嬌氣呢。”
蕭融:“……”
他撂下筷子,不爽的問:“誰?誰說我嬌氣,是不是屈雲滅?”
阿樹一愣:“不是啊,是以前遇上的那些人,郎主怎麼會認為是大王說的呢?”
蕭融被他的話噎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條件反射的就這樣認為了,嗯……反正不是他的錯,誰讓屈雲滅對他有偏見。
偏、見。
想著這兩個字,蕭融惡狠狠的用筷子戳向盤中的菜,簡嶠那句話,他要記一輩子。
阿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郎主,你生氣了嗎?”
蕭融頓了頓,把筷子拔.出來,若無其事的說道:“沒有,我生什麼氣,都是一些不相乾的人,放心吧,你家郎主不是個記仇的人。”
阿樹:“…………”
單是聽著,他都替郎主感到虧心。
默了默,阿樹又道:“郎主,其實我覺得……大王挺好的。”
蕭融不可思議的看向阿樹:“為什麼這麼說?”
阿樹理所當然的回望蕭融:“因為他救了郎主呀,昨晚上,若不是他來看望郎主,興許這一夜都不會有人發現郎主被劫走了,也是他片刻都沒耽擱,便決定發兵去追,可見他還是很重視郎主的。”
蕭融愣了愣,這些屈雲滅沒跟他說過。
在阿樹看來,屈雲滅救了蕭融,那就是他們蕭家的大恩人了,但一想到背地裡蕭融對大恩人的態度是那個樣子……於是,他想大著膽子替屈雲滅美言幾句,這就算是他對屈雲滅的報恩了。
阿樹繼續道:“在郎主你睡著的時候,大王又來看你了,還留了幾個衛兵在外麵,說是以後讓他們保護郎主,如今郎主的待遇和高丞相一致了呢。”
蕭融:“……”
他默不作聲,眉頭還微微的蹙起,阿樹眨眨眼,說了最後一句:“郎主,不是有句話叫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嗎?”
蕭融的語調沒什麼起伏:“那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阿樹:“對啊,滴水都要湧泉了,那救命,豈不更加無以為報。”
蕭融:“……那我還能怎麼做,我都把我自己投過來了,每一天每一夜忙得都是他的事,再往上加碼,我就該以身相許了。”
這話把阿樹鬨了個大紅臉,他趕緊說道:“郎主,你又口不擇言了。”
蕭融撇著頭,不搭理他。
阿樹撓撓自己的頭發,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
() “郎主一心為鎮北軍奔走,我都是看在眼裡的,郎主也說過,你隻會效忠鎮北王,如今到了這裡,便不會再走了,臨川也好,新安也罷,阿樹既跟了郎主,就永遠都跟著郎主,阿樹想著,既然我們都要紮根在這裡了,那這裡就是郎主的家了,可是——”
“阿樹不明白,為何郎主沒有將這裡當做以後的家的意思呢?”
蕭融把頭轉過來,看著阿樹清澈又疑惑的眼睛,第一次嘗到了失語的滋味。
*
另一邊,燭光下,高洵之和屈雲滅坐在寢殿當中無聲對飲。
他們鎮北軍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離其他勢力和政治中心都遠,沒人願意跋山涉水的給他們送歌姬舞姬,自然,就是送來了,也進不了王宮,屈雲滅討厭那些靡靡之音,這會讓他想起十幾歲去南雍皇宮赴宴的經曆。
這個看著有點淒涼的場景,對高洵之和屈雲滅來說,卻是十分的愜意,人生起起落落,他們嘗過泥水的滋味,再嘗這酒,不論是哪一種酒,最終,都會帶上一點泥水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