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太冷了,我把水放在門口的保溫箱裡,你們練累了就去喝,”林洛桑走到窗口,“窗戶不能打這麼開啊,這會兒流感肆虐,想透氣你們把門打開就行,千萬彆開窗。”
“哦對了,也要注意,劇烈運動後不要攝入太多水,慢點喝。”
這尋常的關心確實不是她分內的事,然而她還是一樁樁地叮囑了下去,大家在這練習室裡斷網斷聯了一個多月,十七八歲的年紀難免想家,這會兒的一點點關懷都會讓她們感覺到異常貼心。
交心是相互的,很快,有練習生問她:“老師您喝了嗎?冷不冷?我這有暖寶寶。”
她笑,“沒事兒,我不冷,剛從車裡下來的。”
“吃了嗎?食堂阿姨剛剛好像在做沙拉。”
“我舉報我舉報,尚自怡中午偷吃了一塊炸酥肉!”
“誒,洪嵐你有沒有事啊,炸酥肉那一大袋可是你買的!”
“對了哦,老師吃嗎,我這還有一塊。”
“你有毒吧,你讓老師吃你剩下的,你快給老師磕頭道歉。”
……
練習室內有短暫的嬉鬨,趕走了冗長繁雜練習時光中的枯燥和崩潰。
林洛桑就站在一邊看她們鬨騰,過了會才說:“差不多了,你們練習吧,喻雪你們練得怎麼樣了,過來給我看看。”
喻雪是她帶的評級為C的隊員之一,整個隊有五個人,能力水準一般,但好在長得都挺漂亮,對待舞台也比較認真。
喻雪很快組織剩下的一個隊員一起,給林洛桑表演了一遍主題曲舞蹈。
一遍不夠,她讓她們跳了三遍。
對著自己錄下的視頻分析許久,她一直沒說話,搞得喻雪也戰戰兢兢問:“老師,您有什麼話就說吧。”
她低歎一聲:“問題太多了,你讓我捋捋。”
C評級的練習室裡忽然鴉雀無聲。
太可怕了,喻雪她們不僅在整個C班算跳得好的,和A班比也看不出什麼大紕漏。這麼短的時間邊唱邊跳,詞沒唱錯舞沒跳錯,感覺就是初評級發揮失常才沒去B班,現在老師居然說她們問題太多??
那剩下這些可怎麼活啊……
沉思許久之後,林洛桑道:“有幾個關鍵問題我說一下。”
“第一個是你們站位太開了,團體表演的優點就是可以藏,一旦分布太開,單人的缺點都會顯露得很明顯,你們要緊一些。”
“到時候主題曲評級雖然是單人和團體都要跳,主要看單人,但你們是做女團,團體意識一定不能丟。”
嗯嗯嗯嗯。
林洛桑一邊說,旁邊的練習生們一邊聽著牆角打小抄。
“第二個呢就是,你們過於重視細節忽略了整體完整度。比如第一段結尾的高音沒唱上去還在唱,導致後麵拍子進慢了,作為整體表演,該丟的要及時丟。”
“第三,高音唱得太緊了,唱高音千萬不能把喉嚨收太緊,嗓子越鬆聲音才越能出得來,找到一種打嗬欠的狀態去唱歌。”
“第四就是節奏上的一些問題,這個先不論,畢竟你們還有幾天練習,到時候拍子肯定會踩得更準。”
“第五,表情管理,這首歌是很甜的,你們一定要呈現歌曲該有的風格。尤其是唐芷,你彆唱得好像是要去砍前男友一樣。”
練習室內傳來克製的笑。
“好,差不多就這些,你們再來一遍。”
手把手帶她們練了好幾遍之後,表演幾乎是肉眼可見地有了提升。
就連練習生們都在感歎:“這才二十分鐘吧,感覺整個表演脫胎換骨一下就有靈魂了,這怎麼做到的啊??”
“專業知識和專業感知,要不怎麼同樣的年紀,我們為一個出道位搶破頭,人老師隨便寫了幾首歌就爆紅呢。”
“確實厲害,一邊數問題還能一邊數拍子,感覺不是一般的人腦。”
“你不知道老師跳舞是名副其實的踩點狂魔嗎?”
練習生們正討論得來勁,林洛桑cue了下一組:“還有沒有想給我看的,沒有我就去下個班了。”
C班其他練習生一愣:“我們也可以嗎?這種私下教學不是隻用帶自己的隊員就行了嗎?大課才是老師們一起上吧?”
“我畢竟是你們的製作人啊,在我這沒有分不分班的說法,都是我的學生,有問題可以隨時來問我,沒關係。”
是啊,麵前這位人美心善的仙女,是所有練習生的製作人啊。
女生們眼眶一熱,感激涕零地起身,開始給林洛桑展現自己的練習成果。
等林洛桑一個班一個班地指點完之後,天色已經黑了。
看來今天是沒時間再去錄音室了,她在走道儘頭,沒有攝像頭的練習室裡,自己開了歌練習。
一練就練到了淩晨。
走廊上仍舊充斥著各種聲音,打鬨聊天、背景音樂、交流經驗。
這是練習生們的淩晨,和普通人的睡眠時間不一樣,她們的生活被擠壓成薄薄的一片,隻有在任務完成後才能短暫地睡上幾小時,再負荷上高強度的練習。
但多數練習生聰明,練習都會在有攝像頭的屋子裡,讓看直播的觀眾們能準確get到自己的付出努力,甚至有一些想走捷徑的,特意在下午人多的時候去睡覺,淩晨人少時來練習。
開放的幾個沒有攝像頭的練習室,幾乎都是沒有人的。
林洛桑挨個走過,正準備離開時,忽然聽到某個屋子裡傳來很小的音樂。
走到門口,她發現燈還沒開。
林洛桑猶疑地推開門,在燈光下發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少女借著半片月光練習,鏡中的身影被模糊成黑白剪影,隻能看清大概輪廓。
她一遍又一遍地旋轉、站定,練習著最難的姿勢,顫抖著倒下,又站起。
林洛桑忽地開口:“怎麼一個人在這練?”
女生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回過頭,朝她鞠了個躬:“老、老師好。”
林洛桑又道:“怎麼不和她們一起?這兒沒開攝像頭。”
“我知道的。”她小聲說,“我不想被拍。”
林洛桑還是頭次聽聞練習生不想被拍:“為什麼?你不想參加這個節目?”
“我、我不是,我想參加,這是很重要的機會,”女生說,“可是我跳得不好,也沒人看好我,與其在鏡頭下丟人,我還不如自己偷偷練,等練好了再過去。”
林洛桑放下手中的包,也沒開燈,尊重女生的意願,就站在門口說:“不介意的話,跳一遍給我看看?”
“當……當然不介意。”
女生重新播了一遍音樂,這次把聲音調大了些,雖然整體有些放不開,但能看出來基本功並不差。
林洛桑眯著眼回憶了會:“你是……時初然?我手下的,D班的對不對?”
時初然沒想到導師會記得自己,又鞠了個躬,小聲說:“是的。”
“為什麼這麼沒自信?”林洛桑道,“初評級我記得你,個人技的民族舞還不錯,長相也清秀,如果你都沒自信在鏡頭下的話,你讓那些跳得沒你好的怎麼辦?”
“不、不是的,她們起碼條件比我好,”時初然小聲說著,“我,我來之前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厲害的人,她們都說女團身高起碼165,跳舞才好看,我隻有159,她們都說我是小矮子,小矮子怎麼可能出道呢……”
“我知道除了最後的幾個人,大家都沒辦法出道,可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還是很難過……”
說著說著,她聲音帶上哽咽的哭腔:“我爸爸媽媽很辛苦才送我去跳舞的,可我明知道自己陪跑還要堅持,這樣我很自責,甚至想退賽回家幫忙算了……”
林洛桑走近,打斷:“誰說159就不能出道?”
時初然愣了下,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可是,大多數都是165以上又長得漂亮才能——”
“我參加上一個綜藝之前,沒人覺得女團出身的我能在主流綜藝裡拿冠軍。”
時初然停止了流淚。
她伸手擦掉時初然臉上的眼淚,“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最怕就是不戰而敗。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你不戰,怎麼就知道你不是那萬分之一?”
“你身材比例不差,如果能夠站C位,練習好穿高跟鞋跳舞,鏡頭之下看不出差距的。身高不是自己能改變的東西,不要用這種天賜的條件來苛責自己,既然你這裡輸了一些,那你就靠另一麵補足。”
“換一個角度想想。”
“如果你並不是女團的標準型,卻還是能出道,這不恰巧證明了你的能力和觀眾緣頂尖嗎?”
時初然萬萬沒想到這個思路,有些愣怔而驚訝地看著林洛桑,瞬間覺得和老師的格局比起來,自己那點小情緒都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不用自責,你條件不錯的,”這句話是林洛桑是發自肺腑說的,“節目錄製的這三個月,或許沒辦法改變全部,但足夠改變很多。”
“以你的基本功,付出比彆人更多一些的努力,你就能被看見。”
時初然又給她鞠了個躬,林洛桑懷疑要不是自己伸手接著,這女生還得給自己磕個頭。
“我……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我不會放棄自己的!辛苦老師浪費時間了,老師您快回去休息吧!”
“嗯,過兩天我再來驗收你的成果。”
想了想,林洛桑轉過頭,說,“事在人為。”
月光下,時初然笑得溫婉倔強:“我一定會努力不讓爸媽白白付出的!!”
她點了點頭。
///
接下來的兩天,她也每天都去練習室逛了一圈。
時初然的狀態已經好了起來,沒有那天晚上看起來那麼脆弱無助,大概是林洛桑說的話真的有鼓舞到她。
不管怎麼樣,這就是好的開始。
那天下午她做完音樂,又去醫院看了看曾祖母。
剛進房間,老人就笑著看她:“你和寒舟約好了啊?他剛走沒一個小時你就來了。”
林洛桑挑了挑眉:“早知道讓他跟我一塊兒來了。”
老人家笑眯了眼:“怎麼不是你跟他,是他跟你啊?”
又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厲害啊,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讓寒舟聽話的人。”
林洛桑笑笑:“沒有,我開玩笑的。”
老人斂去了玩笑痕跡:“我是認真的。”
傍晚光線正好,透過紗窗幽幽地探進來,老人握著她的手,忽然說:“你知道他剛剛跟我說什麼嗎?”
林洛桑:“什麼?”
“他問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個姑娘相信,他很愛她。”
林洛桑怔住。
老人又問:“你知道他的公司為什麼叫在舟嗎?”
她搖頭,這件事從沒聽裴寒舟說起過。
“因為有句古話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起這個名字,他時刻提醒自己,身處的位置雖然風光無限,但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的情況。”
“他是我見過最理智清醒的孩子,甚至有時候理智得讓我心疼。”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她聽著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完了裴寒舟幼年時期的故事。
“他看似過得好,實則過得並不好,我知道。但當時他的撫養權不在我手上,我年事已高,做不了乾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最貪玩的年紀啊……他的背越挺越直,臉上的笑越來越少,孩子氣也早就消退乾淨了。”
“他那樣的生活環境,不知道正常的愛是什麼樣子的,自己很難感受到,必定更難說出口。如果因此造成了你的什麼誤解,你千萬不要覺得他無情。”
“他不無情的,”老人說,“他隻是不會表達,那也不能怪他。”
她胸中酸澀,眼前水霧模糊。
“你或許很難感受到他愛你,我不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也沒辦法闡明他到底愛不愛,有多愛你,但是小桑——”
老人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不久前飛機顛簸,羅訊和我說,氧氣麵罩彈出來的那一刻大家都慌了,拿出手機錄音,隻有他寫了財產轉讓書。如果他出事,他的財產會全部轉讓給你。”
“雖然他不說,但我想你明白。那樣的生死關頭,他腦子裡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你。”
林洛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她差點哭出聲來,又站在門口平複了好久的心情,紅著眼眶打開了門。
電視開著,但男人不在客廳,她下意識想去找他,雖然也不知道找到他究竟能乾些什麼。
就是突然之間,想見他。
男人最終被她發現在三樓的書房裡。
他正用自己那隻所謂“不能運動”的右手端起茶杯,非常健康地一邊靈活地喝著茶,一邊翻閱著文件。
昨晚不是還說自己的疼得手一點都動不了還要她幫他洗澡???
見她進來,男人額角一跳,但仍然萬分沉著地放下手中茶杯,換成另一隻左手。
而後鎮定地,將癱瘓的右手重新放置進掛在肩上的保護套中,從善如流淡淡道:
“你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