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是瘋子
一句話, 就令林岩全身的血液徹底凍結。
或許雲洲隻是隨口這麼一說,但很多事情向來都是說者無意,聽者有意,在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裡, , 不論親情還是愛情,主動的永遠都是更卑微的輸家。
正如從前的裴雲洲, 正如現在的所有人。
林岩原本還有些雀躍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他控製不住地去思考,雲洲這麼說究竟是不是對他不滿。
競價流程裡是有詢問其他人有沒有想要加價的,但那是主持人的工作, 而不是雲洲的, 他無法欺騙自己雲洲的“越俎代庖”隻是一時起意。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與其他競爭者相比, 自己才是真的有權有錢的那一個, 自己才是能最好地保護雲洲、最好地將他撫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的那一個。
他忘不了裴家的小少爺在招標會上滿麵病容卻依舊豔麗無雙的樣子, 也忘不了在生日宴上對方蒼白到近乎死氣沉沉的臉——
可不論哪一種,都足以讓他魂牽夢繞。
裴家、陳哲還有秦冉峰都是該死的,如果不是他們,這位漂亮的小少爺怎麼可能變得那樣脆弱, 那樣病骨支離,最終湮滅在一場大火裡
如果是他作為,裴雲洲的保護者, 如果裴雲洲能乖巧地依附在他的身邊,他絕對不會像那些人一樣,讓裴雲洲變得那樣破碎, 直至最終絕望地離開這個世界。
林岩深情地抬起眼簾,希望能在雲洲那雙漂亮的眼睛裡, 找到哪怕隻有一絲一毫的溫柔。
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與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的確不像裴家人、陳哲和秦冉峰那樣隻把裴雲洲當作可以交易的玩物,他更想保護和憐惜這位漂亮又病弱的小少爺。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裴雲洲根本就不是需要保護的對象。
哪怕當時的他在北城新區項目的招標會上那樣侃侃而談,展現出了超過其他公司老總不止一點的能力,就因為他這張美德驚心動魄的臉,林岩就先入為主地覺得,這樣漂亮又脆弱的人,天生就是需要保護的菟絲花。
可是雲洲當然不是。
他能把所有事情做得很好,比其他人做得都要好,不管做什麼他好像都能成功,因為他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明珠,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雲洲,是漂浮在天上的高高在上的小島,需要的是被仰望,而不是被誤解、被嗬護。
林岩自以為的深情,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不過是想要以嗬護為名,將雲洲牢牢禁錮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已。
林岩滾燙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冷,因為雲洲沒有給他半點眼神,好像自己的深情在對方看來不值一提一樣。
雲洲隻是輕輕地對主持人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在催促他加快流程。
畢竟,現在的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光是雲洲一個人的拍賣就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再不快點結束,今天的進度就有點太慢了。
“還有要加價的嗎?三個億一次、三個億兩次——”主持人拿起了定音錘,隨時準備落下。
“五億。”裴冽終於從恍惚中驚醒,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輕聲道。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現場立即就安靜了下來,仿佛就連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都被壓低了。
他說他要出多少錢?
五個億?
他是瘋了嗎?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林岩給出的三個億已經稱得上天價了,就連那些曆史中赫赫有名的畫家遺留下來的作品,在今天也很難拍出這麼高的價格,而現在,比起林岩的出價,他居然又提高了將近一倍。
更何況,出了三個億的人,還是林岩。
在對方給的價格足夠高的情況下,沒有人不會選擇讓步,賣這位市委一個麵子。
畢竟在座的各位雖然都出身名門,在商業領域稱得上大鱷,但隻要留在明城,就總還是要看一看林岩的眼色。
裴冽一下子壓了林岩的價格這麼多,這不是上趕著得罪林岩嗎?
他一定是瘋了!
五個億哪怕對在座的各位來說也不是什麼小數目,都足以作為一個大項目的前期投資,而拿出五個億的流動資金來買一幅畫,完全就是讓人不可理喻的事情,哪怕畫的作者是雲洲。
可是,一想到畫的作者是雲洲,好像一切又不是那麼地難以理解了。
此刻的裴冽也覺得自己瘋了,可是另一方麵,他又覺得自己好像無比清醒,至少在他前二十五年的人生裡,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從前他搞不清楚洲洲和舟舟的身份,看不清楚自己對洲洲的心意,但現在他非常清楚,自己畢生所求,好像也隻有一個洲洲而已。
這一顆心都已經完全給了出去,其他的,也就沒什麼不能給出去的,而與此相比,得罪林岩,好像也不是什麼多大的事情了。
五個億對裴氏來說都不是一個小數目,更遑論他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五個億會把他白手起家的企業掏空,可比起這些,他更想要得到這幅畫,想要尋回他與洲洲散落的記憶,這幅畫應該被珍藏,更應該隻被他珍藏。
裴冽相信,但凡不是自己得到這幅畫,這幅畫最終都隻會明珠蒙塵,淪落為一個孤獨的擺件而已。
想到這裡,裴冽心中莫名又有了底氣。
他們高昂的價碼都是為了雲洲才出的,隻有自己不光是為了這個目的,也是為了將兩人破碎的關係重新拾起。
至少與他們相比,自己才是真的有幾分真心,也唯有自己,真正曾經走進過洲洲的心裡,而且是不止一次地走進過舟舟的心裡。
從對方的少年時期開始,到青年時期的相愛,他才是陪伴雲洲最久的人,沒有人比自己更有資格拍下這幅畫了。
他選擇性地忽略了自己曾經對雲洲造成的所有傷害,在等待其他人的競價的時候甚至忍不住想,隻要洲洲肯走出一步,那剩下的九十九步,都由他來走也沒什麼不可以。
裴冽抬起頭看向台上的雲洲,隻是這一眼,就讓他全身如墜冰窟。
先前在秦冉峰競拍時,對方眼底眉梢露出的笑意徹底消失不見,就連漂亮的梨渦都被撫平,好像一下子就又變回了那個沒有情感的雲洲。
彆說一步了,洲洲連半步都不願意走。
耳邊響起一陣不合時宜的嗡鳴,眼前也開始不受控製地天旋地轉起來,分不清究竟是因為情緒的劇烈動蕩,還是身體的承受能力到了極限。
裴冽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渙散的目光本能地聚焦在雲洲的身上,固執地想要從他那裡得到答案。
在每個人出價之後,主持人都會報出出價者的名字和價格,之前出價的那些人,雲洲或許還需要主持人的提醒才能想起名字,唯獨這一次,他在還沒看清站起來的人是誰的時候,在隻聽到了第一個字的時候,大腦就率先判斷出了報價的人是誰。
哪怕雲洲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這具身體的任何一處都對裴冽萬分熟悉,熟悉到幾乎已成本能。
但判斷出來以後,他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了。
麵上最後一點笑意消失不見,隻剩下冷淡得像一方古井的眼神。
裴冽的眼神在雲洲與那幅畫間不斷變換,希望能從雲洲的神情裡找到他還記著他們在鳶尾花田裡發生的所有,記得自己所承諾的會帶他走的諾言。
這一次,他是真的來帶他走了,並且他們二人,再也不要分開了。
可是雲洲並不遂他的意。
不僅沒有看他一眼,就連望向那幅畫的時候,也不像他這樣熱切,好像一下就陷進了過往的回憶裡。
……難道在鳶尾花田上的一切,洲洲通通都不記得了嗎?
難道自己就沒有在洲洲少年時期的回憶裡留下任何的印記嗎。
天好像一瞬間就塌了。
裴冽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失敗過。
從小到大,他好像就沒有成功地做過一件事。
少年時辜負了與舟舟的約定,害得舟舟從此陷入了裴家和這個陰暗的上流社會的怪圈裡。
青年時傷害了洲洲的真心,蒙昧地貪戀他與舟舟所有相似之處,哪怕現在知道了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對兩個人共同的傷害也永遠無法抹除。
如今在慈善晚宴的競拍會上,甚至得不到洲洲一個眼神。
對從前的他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如今都求而不得,隻可惜他學不會珍惜。
這一切,都是他活該。
現場已然安靜得甚至聽不到呼吸聲,裴冽隻能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那顆隨時都要碎裂的心臟正不倦地為台上的雲洲跳動,可是這樣的跳動,隻是自己單方麵的而已。
充血的大腦隨時都要爆炸,漲痛的太陽穴叫囂著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是多麼想要罷工。
但他絕不能在這時候倒下。
他還沒有買下這幅畫,還沒有得到一個與洲洲靠近一點的機會呢。
裴冽站著的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天旋地轉的暈眩如吃人的怪獸,可能下一秒就要將他吞沒。
所有人都很快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原本安靜的會場逐漸有了竊竊私語的小聲議論,議論這位裴家新晉的掌權人,是否當真如傳言中說的那樣,自從裴家小少爺死後身體就非常糟糕。
而台上的雲洲卻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裴冽是又想玩這一招嗎?
可是苦肉計,從來就是沒有用的。
第52章 自卑心理
沒有人比雲洲更懂, 苦肉計不過是一個傷敵為零,自損一千的計謀而已。
沒人比他過去的二十四年內吃過更多苦,又“被迫”地使用過多少次的苦肉計。
如果苦肉計有用,在他在孤兒院裡痛苦掙紮的時候, 就會有人憐憫地將他帶走;如果苦肉計有用, 在他在病房裡飽受折磨,站在窗台邊上差點就要一躍而下的時候, 裴冽不會連一個電話也不肯接, 連自己的一麵都不願意來見。
重獲新生的雲洲終於知道,苦肉計就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計策,指望他人的憐憫過活, 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從前犯過的錯, 他不會再犯, 隻有自己站上最高處, 一切依靠自己, 才能走得長遠。
因此,他完全沒有對裴冽產生任何同情,更何況,裴冽如今所經曆的, 還遠遠不及他的萬分之一。
“那位站起來的先生是不舒服嗎?”雲洲隻是麵無表情地說道,“如果不舒服的話就下去休息吧,不要參加競拍了, 我來幫您叫來保安陪你離席就好。”
他的話冠冕堂皇,如果麵對的隻是一個來參加晚宴的陌生人,這樣的態度已經很好。
可惜, 站在那裡搖搖晃晃的人是裴冽。
身體的痛苦的確在此刻大肆發作,可是這樣的痛苦, 遠遠不及聽到雲洲這句話時裴冽內心的痛苦。
這番話對他而言,無異於一場淩遲。
其實自那場大火以後,裴冽也與雲洲見過了好幾次,隻是每一次對方都用著同樣冷漠的、對著陌生人的態度和目光看著自己,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積攢到了今天,他終於崩潰地明白,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比賽裡,其他人或許還能從起跑線開始,而他卻要跑過一眼望不到頭的距離,才能觸及那根起跑線。
與洲洲共同的回憶和從前親密的關係,非但不是他的助力,更是他需要克服的一道難關,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往,都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傷害了洲洲的罪證,難以抹除,無法抹除。
可也恰恰是因為他曾經幸運地與洲洲有過兩段美好到不可思議的經曆,才遠比其他人更痛苦。
淚水很快模糊了他的視線,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大廳很醒目的前排的裴冽無聲地哭了。
“麻煩後台的保安上來一下,這位先生看起來需要幫助。”雲洲對著話筒冷淡地重複道。
沒有什麼比“這位先生”幾個字更紮人了,在雲洲的口中,他甚至比其他幾個競拍者都不如,他連姓氏也沒有,而他在稱呼其他人的時候,都是“陳先生”“秦先生”這樣叫的。
其實背後的原因,裴冽心裡也隱隱清楚。
“裴”這個姓氏,給雲洲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如果換成自己,肯定也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字了,就連喚他的姓氏,都變成了一件很惡心的事情。
他出身裴氏,是裴家真正的大少爺,本來就是一種罪孽。
“不、我很好,我不需要幫助,”裴冽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了這幾個字來,接著又艱難地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報價,嗓音和他的人一樣顫抖,“我出……五、個、億。”
裴冽並不是傻子,他能想到雲洲的用意。
根本就不是關心他的身體,隻是單純地不想與他再有瓜葛,於是不想將那幅畫賣給自己而已。
如果自己此刻離席,就當真徹底失去了競爭資格。
因此,他絕不能就這樣離開,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
“這位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幫助嗎?”裴冽的狀態實在太嚇人,就連主持人都是和雲洲一樣的反應。
拍賣本就是一件緊張的事,如果裴冽還繼續留在這裡,萬一真的出了點什麼,他們主辦方也沒辦法交代。
“我沒事,隻是太喜歡洲……太喜歡雲老師的作品了,所以情緒有點激動而已,”裴冽閉了閉眼,神色暫時恢複了平靜,也勉強控製住了身體的顫抖,隻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心底實際有多麼歇斯底裡,“主持人,麻煩繼續拍賣會的流程吧。”
“……好吧,那麼競拍繼續。”主持人並不認同裴冽的說辭,怎麼可能有人因為喜愛一幅畫而激動成那個樣子,裴冽的情況一看就不太正常。
但是正主自己堅持繼續拍賣會的流程,一副鐵了心要拍下這幅畫的樣子,自己作為主持人,也隻好繼續推進了。
“還有人想要加價嗎?五個億一次、五個億兩次,五個億三次——”在落下定音錘的前一刻,主持人刻意停頓了一下,將競拍品用各種言語刺激的方式賣出更高的價格本就是拍賣會主持人的職責所在,他自己也是要抽成的,因此,主持人甚至刻意地向剛才出過高價的陳哲、秦冉峰和林岩所在的方向望去,試探他們是否會拿出更高的價碼來競爭這幅作品。
到了這個時候,這幅畫拍出的價格已經來到一個很高很恐怖的數字,已經完全不是慈善晚宴應有的範疇了。
哪怕在成交前夕刻意如此停頓並不道德,但利益相關,主持人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隻是,這一次那幾位權貴們並未能如主持人所願,拿出更高的價格。
他們並不是出不起比五個億更高的數字,隻是他們心裡或多或少為自己能付出的金額有所估量,裴冽發了瘋地將價格抬到五個億,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心理預期。
而才剛剛被壓價的林岩,本以為自己出了三個億的天價,又有市委這一層身份在這,應當不會有人再與自己競爭了才對。
隻沒想到裴冽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就不怕在此之後,他借身份便利給裴家一路紅燈嗎?
但好像的確是不怕的。
裴雲洲離開以後,裴家的人好像都瘋了一樣,從前奉為圭臬的利益被拋到腦後,所做的事情隻剩下尋找雲洲而已。
與其說他們不願意繼續抬價競拍,倒不如說他們被裴冽破釜沉舟的態度嚇到了。裴雲洲、裴冽、裴家以及如今的雲洲之間微妙的關係,他們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點,各自心裡其實也不太看得起裴冽,也能猜到裴冽方才那樣顫抖的表現究竟是因為什麼。
不過是心虛罷了,他們作為競爭者,是斷然不會同情的。
可即便如此,裴冽也要堅持用五個億的高價去買下這幅畫,買下一個還不知道能不能當真接近雲洲的機會。
瘋了,真是瘋了。
在主持人等待其他人繼續加價的同時,裴冽的目光始終落在雲洲的身上,他有很多話想要對雲洲說,但是現在也隻能隔空凝望雲洲的身影。
也隻能無謂地等待雲洲給自己的審判。
“五個億三次,沒有人加價,我宣布,雲洲老師提供的拍賣品畫作《鳶尾花園》以五個億的價格成交!感謝雲洲老師和裴先生對慈善事業的慷慨解囊!”主持人最終還是敲響了定音錘,雲洲這幅畫引起的震動也終於暫時結束了。
拍下了這幅畫的裴冽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台去,親自觸摸擁抱那幅畫,也離他的洲洲近一點、再近一點。
但即便他再急不可耐,也隻能等到整場晚宴結束,到拍賣品交付的時間,他才能見到雲洲。
饒是他再怎麼用熱切的眼神看向雲洲,雲洲也隻是冷淡地跟在主持人身後從舞台上走了下來,回到了主桌上,自始至終,他都隻能仰望雲洲的背影而已。
但不管怎麼說,這塊敲門磚,已經被他拿到了。
裴冽繁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下來,現在,隻要等到晚宴結束就可以見到洲洲了,他一定不能著急,要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以最好的狀態去見洲洲才行。
裴冽向周圍人告了聲罪就起身去洗手間整理儀容,隻是,站在洗手間的鏡子麵前,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勇氣和自信,立馬又一次地土崩瓦解。
鏡子裡的男人容顏憔悴,眼底遍布通紅血絲,眼周更是一圈明顯的烏青,唇邊的胡茬久未刮過,頭發也很久沒有好好打理顯得又長又淩亂,身上甚至因為沒日沒夜地喝酒染上了散不去的酒精的味道。
不,這不是自己,不是和洲洲在一起的時候,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這樣落魄不堪的自己,就連靈魂都與外表一樣汙濁,怎麼配站在光芒萬丈的洲洲身邊呢?
洲洲見到了這樣的自己,也一定不會高興的吧。
裴冽自水龍頭下接起一捧水潑在了自己臉上,使勁地揉搓起來,好像這樣就能洗掉自己的恥辱臟汙的印記一樣。
冰冷的水刺激得毛孔很快收縮,裴冽混沌的大腦也立刻清醒了起來,卻怎麼也洗不掉血絲、烏青、胡茬和酒氣,相反,清醒的大腦讓裴冽愈發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堪。
他配不上洲洲。
正如天鵝永遠是癩□□隻能仰望的存在。
望著鏡中的自己,裴冽恍惚了一瞬,想起醫生對他說過的另一件事。
原來病房裡的洲洲,在猶猶豫豫地給自己打電話前照鏡子的時候,竟然是這樣自卑的心理啊。
這一切全都是他的報應,璀璨的光怎麼會需要自卑呢,該自卑的明明是他才對。
從前的裴冽並不相信因果輪回,可是現在由不得他不信,所有他對洲洲造成的傷害,正一樁樁一件件地反噬在他的身上,而他毫無招架之力。眼淚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溢出來,和清水混在一起,再難分清。
回到坐席上的裴冽整個人幾乎濕透,失態得再也維持不了最後的體麵,隻能失神地望向主桌上雲洲所在的方向。
他的洲洲正言笑晏晏地與所有人攀談,仿佛他生來就屬於那個高高在上的圈子裡。
拍下了這幅畫的勝利者心理在這一刻徹底坍塌。
裴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得到了那幅畫又能怎麼樣呢,與主桌上那些人相比,他什麼也不是,自己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若有若無的機會,也不過隻是他對自己的安慰而已。
“裴先生,請跟我來吧,您可以帶回您的拍賣品了。”等到晚宴結束,工作人員來帶裴冽離開的時候,裴冽仍舊沒有回神,隻是本能地憑著想要見到洲洲的願望跟上了工作人員的步伐。
……他真的要見到洲洲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近鄉情怯的情感作祟,裴冽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但很快又被他拋到了腦後。
即將見到洲洲的喜悅暫時衝昏了他的頭腦,跟著工作人員身後的步子都輕快了不少。
洲洲,舟舟,求你給我一個履行承諾的機會吧。
不信任何神明的裴冽沒忍住向他已知的所有宗教神靈許願道。
第53章 原來是他
“前麵就是我們這裡的會客廳了, 雲洲老師就在會客廳裡等您,裴先生,”因為裴冽出了大價錢的緣故,工作人員對裴冽的態度很是恭敬, “拍賣品貴重, 為了避嫌我就不進去了,您自己進去就好。”
“謝謝你。”裴冽對他點了點頭, 心底忍不住一陣驚喜。
如果能一個人見洲洲的話, 他就有很多話可以對洲洲說了吧,等他把當年的事情都告訴洲洲,一定能讓洲洲想起來他們的過往, 洲洲也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吧。
將對舟舟的愛意寄托在洲洲身上, 最後發現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還要厚著臉皮給自己貼上深情的標簽——
當“替身”的身份變成了自己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好像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起來, 以至於裴冽下意識地忽視了自己這般做法,究竟有多麼無恥。
工作人員離開以後,裴冽的手停留在門上,遲遲沒有敲響。心跳快得不正常, 裴冽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將翻湧的心緒按捺下去,隻是身體再次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得不倚靠在門板上,才能勉強保持站立的姿態。
洲洲就在裡間,這讓他怎能不緊張。
“進來吧。”還沒等裴冽做好心裡建設, 雲洲冷冷淡淡的聲音就從裡麵響起,與此同時, 門也被打開了。
毫無防備的裴冽本就靠著門才堪堪站穩,這下一不小心,直接就向前栽倒了過去。
其實裴冽原本隻要扶一把牆就能站穩,隻是他看見雲洲站在門的另一段,身體的動作比大腦反應更快,顧不得這樣可能會讓洲洲生氣,下意識就伸手想要拉住雲洲。
隻是雲洲毫不留情地向側麵避了一避。
“咚”的一下,裴冽的膝蓋磕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位先生就算再仰慕我的作品,也不用行此大禮吧,我又不是不賣給你。”先前在拍賣會上裴冽的說辭此刻被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裴冽蒼白的臉上一陣發燙。
好不容易理平的西裝外套因為摔的這一跤再次皺起,之前做的心裡建設此時已經完全無用,他腦海裡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念頭。
他怎麼又搞砸了呢。
不是想給洲洲一個驚喜嗎,怎麼又把一切搞砸了呢。
“洲洲,你聽我說,你聽我說……”裴冽語無倫次地想為自己從前所做的一切開口辯護,可是又發覺自己錯得太多也太離譜,竟然完全無從開口。
“這位先生,是地上很舒服嗎。”雲洲隻是淡淡地站在那裡,用居高臨下的目光俯視著裴冽。
裴冽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跪在地上。
卑微到了骨子裡的人下意識就想伸手抓住雲洲的腳踝,但他似乎忘記了,這一招他已經試過,並且已經失敗過了一次。
在藥店裡他非但沒有留下洲洲,反而得到了“藥是給應許買的”這個慘痛的答案。
雲洲自然沒有給他碰自己的機會,而是繼續向後半步,隻留給裴冽一團空氣。
連一片衣角都沒有觸碰到的裴冽怔了一下。
“洲洲,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裴冽狼狽地扶著一旁的椅子從地上爬起來,近乎渴求的目光落在雲洲身上。
“這位先生,我們沒有什麼關係,請不要這樣稱呼我,”雲洲冷淡道,“你越界了。”
“還有,我賣畫,你出錢,公平合理的交易,你沒什麼需要向我解釋的。”
“洲洲——”裴冽顯然沒想到雲洲會這樣說,麵上血色儘失。
而雲洲依舊沒給他眼神:“我說了,這位先生,我們不是可以互相稱呼名字的關係,請不要這樣叫我。”
“洲……雲、雲老師,”裴冽閉了閉眼,強壓下翻湧的心緒,神色愈發絕望,“我知道了。”
“畫在這裡,不知道這位先生怎麼支付?”雲洲在椅子坐下了來,姿態閒適,對裴冽的表現完全視而不見,“交易完這位先生就可以離開了。”
“雲老師,”裴冽仿佛一下子就泄了氣,認命地對他喊出了這個尊敬的稱呼,“你一定要這樣和我劃清界限嗎。”
“本來就是陌生人,何來界限不界限的,如果這位先生非要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
麵前的雲洲好像一下子就換了個人,從前的裴雲洲在他麵前分明是柔軟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氣場全開,生人勿近。
裴冽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裴雲洲,從前在商場上,他也會露出這個樣子,但裴冽沒有想過,裴雲洲的這一麵有朝一日也會對著自己。
“我知道了。”裴冽凝視著麵無表情的雲洲,忽然覺得兩個人明明距離這麼近,可是又這麼遠;他明明和雲洲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卻好像隻能仰望對方了。
“我也覺得你應該知道了。”雲洲輕聲道。
他的心情很平靜,仿佛完全沒把對方放在心上一樣。
但這樣的態度對裴冽而言無疑比生氣怨憤,要更難讓人接受。
裴冽頹然道:“洲洲,雲老師,當年的事情,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他仍是不能接受自己徹底失去了“洲洲”這個親昵的稱呼,滾燙的目光幾乎要將雲洲洞穿。
“我說了,我們沒到可以叫名字的關係,我也不知道什麼當年,這位先生,你付完錢就可以帶著畫離開了。”
“我不可以叫你的名字,那麼誰可以呢?”大抵是心如死灰到了極點,裴冽的情緒反而觸底反彈地開始歇斯底裡,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厲聲質問道,“應許呢?他會這麼叫你嗎?還有外麵的秦冉峰,你也會允許他這麼叫你嗎?單單隻有我不行嗎?”
他突然的爆發害得原本剛端起一杯水喝的雲洲一下子嗆了一口,放下杯子劇烈咳嗽了起來,蒼白的麵頰泛起了一層漂亮的薄紅。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消失殆儘,裴冽大腦一片空白,他隻知道,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裴冽笨拙地向雲洲靠近半步,伸手輕輕搭上他的脊背,想要像從前那樣拍一拍雲洲的背,讓他不要咳得那麼難受。
隻是指尖才觸碰到雲洲的背脊,就如同觸電一般瑟縮了一下。
指尖下的觸感骨節分明,隔著衣服都能摸到本不該出現在正常人身上的、漂亮卻畸形的蝴蝶骨。
洲洲怎麼能這麼瘦,難道以前他也是這樣的嗎。
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關心過他的身體。
“放手,彆碰我。”雲洲咳得麵色緋紅,呼吸都有些不暢,卻還是毫不遲疑地表達了他的抗拒。
裴冽的手生生頓在了半空,半晌才緩緩落下,毫無生氣地垂在身體兩側。
到了這個份上,他已經不在祈求雲洲的原諒了,但他仍舊抱有一絲僥幸,看向雲洲身後的那幅畫,語氣卑微又懇切:“那我們不聊其他,隻聊一聊這幅畫好嗎?雲老師,我們聊一聊您的畫總可以吧。”
見雲洲沒說好與不好,裴冽一時間又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欣喜和回憶:“雲老師畫這幅畫,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共同的記憶,因為那片生長在這荒野上的鳶尾花田嗎?”
“鳶尾的話語是愛意與希望,我要將這漫山遍野的愛與希望都送給你。”裴冽說到這裡,像是猛地抓住了一節救命稻草,麵上的神情都不自覺地滿是期許,似乎是篤定了雲洲聽到這話一定能想起來的一樣。
鳶尾花田是他和舟舟共同的美好記憶,是兩人陰暗的少年時代裡唯一一抹亮色,舟舟對他說的那句話他更是一字不落記到了今天。
如果舟舟真的忘記了這一切,又怎麼會繪下這一幅畫呢?
聞言,雲洲瞳孔微縮。
鳶尾花田……
原來,自己每天送給自己的一朵鳶尾花,竟然隨著自己的潛意識構成了這樣一片熟悉的花田嗎。
湮沒在大腦深處的記憶徹底蘇醒,回憶裡那個朦朦朧朧的少年的身影終於在他的眼前變得清晰。
所以,自己在孤兒院裡認識的那個少年,是裴冽。
全部事情的始末到了這一刻終於明了,雲洲也就愈發覺出裴冽的可笑來。
從前,從來就沒有人送過他鳶尾花,而是他將漫山遍野的鳶尾花送給了裴冽;而裴冽並未如他承諾的那樣將自己帶走,反而徹底消失不見;再後來,他成了裴家的小少爺,在大學裡認識了裴冽,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裴冽眼中的替身,頂替自己成為了自己。
可是裴冽和他說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呢?
難道是想讓自己知道,他從來就沒有什麼白月光,有的隻是自己嗎?難道他還試圖用少年時期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情誼綁住自己嗎?
簡直不可理喻。
哪怕舟舟與洲洲都是他,哪怕是給自己做替身,但替身就是替身,裴冽所給他的,也始終是虛假的愛情。
“抱歉,我不記得了,”雲洲轉過身將畫作上的防塵布重新蓋好,毫無感情地說,“這位先生,如果你遲遲不打算和我交易的話,我不介意將畫買給林岩先生,三個億也已經是很高的成交價了。”
“不行,畫是我的,畫是我的,不能給他,不能給林岩!”也不隻是哪個詞觸及到了裴冽敏感的神經,裴冽有些神經質地重複了幾遍,接著才想起來自己該乾什麼,顫抖的指尖艱難地從口袋裡取出一疊支票,小心翼翼地將數字填好,接著才將支票遞給了雲洲。
“他們不會珍惜這幅畫的,隻有我,隻有我才會珍惜!”
第54章 照片撕毀
說完, 像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話一樣,裴冽顫抖的指尖自西服內側口袋裡拿出自己的錢包,接著取出了那張舊照片。
“你看,隻有我會珍惜, 洲洲, 隻有我會珍惜。”此時的裴冽已然有些忘我,脫口而出的稱呼也不自覺地換了回去。
他將那張舊照片遞到雲洲的麵前, 就像是將自己的心也一並遞到了雲洲麵前一樣。
裴冽迫切地希望雲洲看見這張照片能夠回心轉意, 因此眼底目光也帶上了幾分閃爍。
如果鳶尾花田不足以讓洲洲懷念,那這張照片總可以了吧。
他還記得,少年站在花田中央, 露出一個漂亮柔軟的笑, 雖然很害怕自己手裡的“鐵疙瘩”, 還是乖巧地任由他按下了快門。
舟舟對他說, 他從來沒見過這個黑乎乎的東西, 其實他遠遠在孤兒院見過一次,好像是電視台來錄什麼節目,想要通過節目為孩子們尋找寄養家庭,隻是他作為被其他孩子排斥的存在, 自然是又被關在了黑暗的儲藏室裡,等他被放出來的時候,背著攝像機的人都已經走了。
這是舟舟人生中拍的第一張照片, 自己洗出來以後還給舟舟看過,當時的舟舟又高興又新奇,興高采烈地對自己說——
“好厲害呀阿冽哥哥!原來這個鐵疙瘩能把畫麵一模一樣地記錄下來, 比畫筆好用多了!”
裴冽忽而又想起,其實雲洲在繪畫上的天賦, 從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萌芽了。作為孤兒院不受歡迎的孩子,孤兒院裡少得可憐的那幾套畫具自然是輪不到舟舟使用的,他隻能偷偷從垃圾桶裡翻出來被用到隻剩一小節的蠟筆,偷偷從廢紙箱裡翻出勉強還算乾淨的舊報紙,在上麵小心翼翼地作畫。
當時的自己明明都看見了,為什麼,沒有送給舟舟一套新的畫筆呢?哪怕當時被寄養在鄉下的自己再拮據,一套畫材的錢總還是出得起的。
他好像從來就沒有上過心,對洲洲是如此,對舟舟也是如此。
被他珍藏起的舊照片隻是他一人的所有物,他自顧自地將舟舟的容顏定格在了時間裡,自顧自地索取,卻從來沒有給過舟舟什麼,唯一給出去的承諾還不曾履行。
裴冽將照片遞出去的動作忽然就有些遲疑,心底那股不妙的預感再次湧起,隻是沒等他想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雲洲就一臉麵無表情地一把抽走了他手裡的照片,送到眼前細細端詳了起來。
“洲洲,你還記得那天我給你拍照的時候嗎?”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是裴冽心裡清楚,這已經是他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個籌碼,如果洲洲還是不肯原諒他,那他與其他競爭者,就真的沒有任何不同了。
雲洲沉默地凝視著這張舊照片。
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饒是他已經打定主意再也不要與裴冽有什麼糾纏,也很難完全假裝無事發生。
坦白地來說,照片被主人保護得很好,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當時的洗照片技術也不算多好,此時雖然微微泛黃,但一點折痕也無,照片中央的少年眉眼依舊清晰,歲月並未在那張姣好的容顏上留下任何痕跡。
常年被主人安置在外套內側的錢包裡,照片取出來的時候甚至猶帶著裴冽的體溫,熾熱滾燙。
雲洲抬眸看了裴冽一眼,對方的臉頰漲得通紅,分不清是情緒太激動還是發燒了。
這段時間裴家的傳言也常常入他的耳中,裴家新晉的掌權人成日買醉、生病、進醫院是上流社會心照不宣的秘密,實際上,不及是裴冽,其他世家的權貴們,也都和裴冽差不多。
他們發了瘋似的尋找和懷念一個叫裴雲洲的人,發了瘋似的為他們曾經的行徑懺悔,正如當日自己在墓園中所見的,就連自己墳前的位置,都是那麼炙手可熱。
可是這些事前,雲洲從未放在心上過。
他們想要尋找和追求是他們的事,自己不願搭理,是自己的事。
哪怕是上回在藥店偶遇,他也沒將這些事往心裡去,直到現在,與裴冽麵對麵,才有了一點“裴冽真的活得和過去的自己一樣”的荒謬的現實感。
疾病纏身,求而不得,精神失控。
這是當初的自己崩潰的前兆。
但這也依舊不能打動雲洲。
裴冽不過是在吃自己從前吃過的苦,這是他自己造的苦果,自己釀下的罪孽,憑什麼要求得到雲洲的原諒。
雲洲隻是輕輕摩挲著這張照片,一麵回想當初拍照片時的細節,一麵意識到了一件更荒謬,也更讓他惡心的事——
“你一直貼身帶著這張照片?”雲洲輕聲道。
“對,對,我一直都很想你,洲洲,舟舟,”裴冽心中的不安越發明顯,但雲洲的表情毫無波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哪裡惹到雲洲不快,隻好順著話頭繼續說下去,“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蔥白的指尖撫過照片裡少年的眉眼和發頂,那是與從前自己一般無二的容顏,雖然拍照片的時候他才十二歲,五官還遠遠沒有長開,也依稀可以窺見成年以後的豔麗容顏,尤其是那雙溫柔瀲灩的桃花眼,這麼多年好像一直沒有變過。
雲洲神色悲憫地看了裴冽一眼,後者愈發不明就裡了起來。
就見剛剛才撫摸過那張舊照片的指尖,忽然又落在了主人自己的眉眼上,雲洲描摹著自己的眼型,尤其是泛著漂亮的紅暈的微微上挑的眼尾,裴冽曾對他說過,自己最愛親吻的地方就是那裡,最喜歡的地方也是那裡。
原來可笑的原因就在這裡。
裴冽喜歡的從來就不是這雙眼睛,他不過是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見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個少年而已。
哪怕少年就是自己,哪怕從前和裴冽有過共同的回憶和歲月的就是自己,也無法掩蓋裴冽就是在拿自己當作替身,拿自己寄托對從前的舟舟的愛意而已。
“你不記得對舟舟的承諾,卻記得這雙眼睛,”雲洲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說道,“裴冽,你的記性還真不錯啊。”
這一刻,裴冽徹底地慌了神。
明明雲洲的語氣依舊平靜,目光也始終冷淡如水沒有一絲起伏,他卻覺得對方身上的壓迫感好像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以至於他全身血管不自覺地顫栗起來,從頭到腳都被空氣中明顯的低氣壓凍結了。
“也就是說,當年你追求我的時候,身上始終帶著這張照片,”雲洲輕聲道,“你將我抵在牆角口口聲聲說愛我又親吻我的眼睛的時候,身上始終帶著這張照片。”
裴冽無法反駁,隻能顫抖得更厲害,因為這就是事實。
“你將我按倒在沙發上的時候也很少願意脫掉外套,在我們親近的時候隻脫掉我的衣服,身上還是帶著這張照片。”雲洲的嗓音冷得像冰,哪怕他說出的話語就連雲洲自己都覺得荒謬,但兩人心裡都清楚,這就是事實。
“不管是在做什麼,你身上始終帶著這張照片,你總對我說我不夠溫柔乾淨,也都是這個原因,你想要在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處,都找到他的影子。”
“自始至終,你想的都是他,不是我。”
“不、不是的……你聽我解釋,洲洲,你聽我解釋……”裴冽語無倫次地說著,隻是任何的言語在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
雲洲沒有再看他,而是繼續說著:“甚至,在半山彆院的大火燒毀了一切屬於裴雲洲的蹤跡以後,你裝模作樣地緬懷裴雲洲,在他的辦公室裡泣不成聲的時候,在他的墳前送花上香的時候,在妄求得到原諒的時候,身上都帶著這張舊照片,是不是。”
雲洲的態度實在是太平靜了,可是這樣的狀態顯然是不對的,就算裴冽再遲鈍,也知道大事不妙。
有些事情一旦說破,就再也挽不回了。
“那都是你,洲洲,都是你,舟舟。”裴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隻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殊不知,繼續解釋下去的結果,也隻會是越描越黑。
雲洲嗤笑了一聲,下頜微微抬起,隻留給了他一截高傲精致的下頜線:“那如果不是我呢,你也會一直將照片帶在身上嗎?”
“醒醒吧,裴冽,彆自我麻痹了,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任何借口。”
仿佛有一把尖銳的刀直直紮向了他的心口,粉飾太平的念頭在這一刻徹底碎裂,就連裴冽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始終都是將雲洲當作替身,隻不過自己運氣很好,那個人剛好就是雲洲自己而已。
自己不記得對舟舟的承諾,卻始終記得舟舟的眼睛。
自己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又卑劣的人,隻知索取不知贈予。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看著裴冽顫抖的身形,雲洲沒有任何同情,而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自作自受。”
“刺啦”一聲,那張屬於舟舟的舊照片驟然變成兩半,接著又被舟舟自己撕得七零八落,碎屑像一片片雪花從半空中墜落下來,無力地散落在地板上,就連最大的一片也不成型了。
雲洲親手將他與裴冽之間最後一點回憶也徹底撕碎,他沒有再看裴冽一眼,而是理了理衣袖,接著站起身來,獨自向門外走去,頭也不回,隻留給裴冽一個冷漠的背影和一句冷淡的話音。
“裴冽,你讓我感到惡心。”
第55章 弄丟了心
一個人留在了會客廳裡的裴冽呆呆地注視著地上的紙屑, 好像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裴冽,你讓我感到惡心。”熟悉卻陌生的嗓音不斷的在他耳邊響起,饒是耳朵裡控製不住地響起一聲又一聲的嗡鳴,也蓋不住雲洲的聲音。
熟悉, 是因為那是他喜歡了十多年的洲洲的聲音, 每日午夜夢回,他好像都能在夢裡聽見洲洲用這樣的聲音叫自己“阿冽”, 又叫自己“阿冽哥哥”;陌生, 則是因為好像他從未聽過雲洲如此絕情的嗓音,和先前每一次的冷漠無情都不同,仿佛每個字都凝結成了冰。
心跳紊亂又劇烈, 連帶著大腦一陣陣地發暈, 身上好像有點燙, 裴冽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他大概是又發燒了。
在空無一人的會客廳裡, 裴冽愈發茫然無措了起來。
就在幾分鐘前,雲洲還和他在同一個房間,在雲洲的背後就是那幅證明了他與雲洲過往的關係的畫,可是短短幾分鐘一切就不一樣了。
雲洲離開了房間, 那幅畫被防塵布罩起,就連備受珍愛的舊照片,都變成了一地碎屑。
他將記憶描述給雲洲聽, 將心剖出來給雲洲看,可是得到的並不是原諒和理解,而是一句“你讓我惡心”。
胃裡一陣翻天覆地, 裴冽扶著桌子乾嘔了一會兒,卻也隻吐出來一點透明的酸水。
裴冽遲鈍地意識到, 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好像不止讓他的洲洲感到惡心,就連他自己,都感到自己很惡心。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裴冽呆呆地重複著。
他為什麼老是將所有事情搞砸呢。
定定地凝視著地上的碎屑,就好像被撕碎的不是照片,而是他自己的心。
“刺啦,刺啦”的聲音,好像也響在了他的心裡。
裴冽將右拳舉到眼前,看著自己的拳頭出了神。
據說正常人的右拳和心臟差不多大,裴冽從前覺得自己的手挺大的,不然也不至於在洲洲想要教自己彈鋼琴的時候,要費那麼大力也不能將自己的手完全包住。
但是現在,他突然發覺,原來自己的手是那麼小,以至於握成拳頭的時候隻能住進一個人,再多一個都不可以。
原來他錯,就錯在錯誤估計了心的大小,竟然妄圖在小小一片方寸之間住進舟舟和洲洲兩個人,還不斷為此沾沾自喜。
而現在,住在自己心裡的兩個人好像都不要自己了。
裴冽將拳頭抵在胸口,在那裡埋藏著他的心臟。
可是他好像一下子就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了。
沒有人住著的心臟,似乎已經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跳了。
“舟舟,洲洲,舟舟……”裴冽不斷咀嚼著兩個舟舟的名字,兩個人的身影浮現在他麵前,顯得混亂而模糊,正頭也不回地與自己漸行漸遠。
不行,不能這樣。
洲洲撕碎了他們的回憶,可是自己又怎麼可能忘掉他們的回憶?那是根植在血肉裡的偏執瘋狂,永遠無法割舍與抹除。
裴冽發了瘋地蹲下來,想要將照片重新撿起、補齊。
但撿起碎片這樣的活計太過精細,根本就是顫抖的指尖無法完成的任務。
又或者,就連那些碎片都有了自我意識,他們繼承了照片裡的少年對他的厭惡,以至於不管他將指尖搭上那一塊碎屑,那塊碎屑都被風帶了起來,向遠處吹了一點,不讓他就此撿起。
裴冽隻能用另一隻手扶住自己的手腕,這才勉強穩住了指尖的抖動,控製著自己的手落在它該去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明明照片中的少年冰冷到了極點,這些碎片這麼燙呢,燙得仿佛有一團火在燒,即便他好不容易將這些碎屑撿起,也根本無法把它們握在手心。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久到好像原本才剛上柳梢的月亮都已升到最高點,他才終於將目光所及的所有碎片撿了起來,一片片如同珍寶似的放在桌上。
裴冽轉過頭去麵向窗子看了一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天是初七,空中沒有在國人眼裡代表團圓的十五滿月,有的隻是半片上弦月,就像他和雲洲之間破碎的關係,已經隻剩下自己這一半了。
月亮缺了還能再圓,但是人離了還能再合嗎?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努力甩了甩頭驅散大腦的暈眩,裴冽走到窗邊確認窗戶已經關閉,又在櫃子裡翻找半天總算找到一卷透明膠,接著才回到桌子前,開始拚湊撕碎的照片。
如果沒有一個用作對照的藍本,拚圖其實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尤其是這樣形狀不規則的異形拚圖。不過對裴冽來說,根本不需要什麼對照,最好的範本就在他的腦海裡。
這本就是一張與他朝夕相處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年更是與他朝夕相處的愛人,哪怕如今已經不是。
不管是舟舟還是洲洲,他都太熟悉了。
熟悉到,哪怕閉著眼睛,也能輕而易舉地描繪出他眉眼的輪廓,描繪出他精致漂亮的下頜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