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境縹緲,好似天上宮闕的熙和園在除夕夜之後,帝王再沒有去過,皇貴妃雖然升了一級,後宮之權在握,可是她的落英殿也嫌少有聖駕到來。
而被朝廷寄予希望的新政,在楊慎行殺了雲州知府梁成業,重用了高自修之子進入三司條例司之後,端王與這位當朝首輔也不再親密無間,眀人眼裡都看得到這間隙,越來越大,新政何去何從,令人擔憂。
雲州之行讓楊慎行清楚地知道,他若再隨著端王插手三司條例司,用新法中飽私囊,肥一串鏈子上的碩鼠,不會再有第二個虞山居士給他機會。
他坐在端王的麵前,麵對的是一桌山珍海味,不管端王是怎樣的道貌岸然,這禮賢下士的姿態總是做的很足,而文人墨客也總是吃他這一套。
可是楊慎行卻難以下咽,甚至都沒有拿起筷子,就等著對麵輕酌小酒的端王表態。
“是哪個三司條例司的官員不聽楊大人之令,大人儘可以查辦他,殺頭還是流放,無需跟本王置喙。不過,從頭而下地替換……楊大人,你這是準備跟本王分道揚鑣啊!你說今後本王還如何在朝堂立足?”
端王眼神冰冷,那張文人雅士的臉終於裝不下去了。
楊慎行低聲道:“殿下,新政是您最大的功績,做得好,離那位置隻近不遠,可若是失敗,下官死不足惜,然您在皇上麵前,又如何自處?撈再多的銀子,安插再多的人,又有何用處?”
“你在威脅本王?”
楊慎行搖頭,“殿下,新政實在沒有您想象的那麼容易,雲州之行,下官差一點就將它葬送了。”
提起雲州,端王便擺手道:“不過是幾個書生,是你太看重他們,既然動亂,派兵鎮壓便是,誰能挑的出錯?便是父皇那裡也有話說。”
話說到這裡,楊慎行的心越來越冷,他幾乎坐不下去,有些木然道:“殿下,下官說的很清楚,以兵而震,隻會激起更大的民怨,如同自掘墳墓,到時焦頭爛額,便宜的還是彆人。”
端王嗤笑一聲,“你說的是老六?就那個熙和園,足夠膈應父皇,不足為懼。”
楊慎行搖頭,“那寧王殿下呢?”
“老七?”端王覺得像是一個笑話,“你是覺得本王對手太少了,隨便給按一個?就他一個被貶的皇子,朝堂上誰還記得他?楊慎行,你當知道你有今日,是本王提攜,否則你們全家都還在西南修城牆呢!”
“殿下!”
“你也彆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尚家的十萬兩沒忘記吧?”
楊慎行的臉上露出難堪。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下人急匆匆地跑進來,“殿下,宮裡來信了。”
“什麼事?”
“皇上召寧王殿下回京。”
那一瞬間,端王驀地轉向了楊慎行,後者輕輕一歎,“殿下,皇上能選擇的不單單隻有您和景王。”
帝王的旨意震驚朝野,毫無疑問,不管是試探,還是真情實意的想兒子,總之這份聖旨表達的便是對留京兩王的不滿。
而寧王若是奉詔回京,那麼順帝就不會再把他晾在一旁,當個惹是生非的兒子不聞不問,必然是要重用的。
所有的目光隨著那份前往雍涼的聖旨,猜測在寧王歸京之後,朝堂風雲變幻,也有些心思活絡之人,已經開始計劃著如何先人一步。
這一去便是三個月,不管是端王還是景王,足夠他們做好應對這個弟弟的準備。
然而……
回京的宣旨太監跪在大殿之上,“啟稟皇上,寧王殿下……拒不奉詔。”
刹那間,所有朝臣的表情統一的疑惑,仿佛自己幻聽了。連同龍椅上的帝王都沒有回過神,秦海一懵,不由地道:“再說一遍。”
“啟稟皇上,寧王殿下不願歸京。”
好了,這下清楚了,向來不對付的景王和端王下意識地望向了對麵,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震驚。
不歸京!
太可笑了!
“老七是瘋了嗎?”景王低聲地自言自語,“這麼好的機會……”
順帝的旨意並非隻是召,還是請,裡麵隱含著帝王允諾,可以跟兩位兄長分庭抗禮的權力!
端王忽然回過神,他對著那太監問:“寧王可說了什麼?”
錦繡繁華的京城不願回,卻寧願呆在那邊陲小地,這是什麼毛病?
端王的話讓順帝也眯起了眼睛,旒冕之後的目光銳利威嚴,太監從懷裡掏出一份折子,呈到頭頂,“殿下隻是讓奴才問上一句,皇上可還記得當初他離京之時所說的話?”
秦海下了丹壁,取走了那份折子。
而順帝則怔住了,他皺起眉,思緒回想。
倔強的小子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膝蓋彎了,但是脊背卻如青鬆直挺,父子之間劍拔弩張,堅定的眉眼下,發自內心地吐出怒吼——那就把我貶出去,我娘什麼時候昭雪,我就什麼時候回京!
那句話,順帝一直以為是一句話氣話,卻沒曾想,做什麼都吊兒郎當的臭小子,卻刻在了心頭上。
“皇上。”秦海彎著腰,輕輕地喚了一聲,然後遞來了那份折子。
寂靜的大殿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膽大包天地望著帝王的動作,好似能從那份折子裡看到寧王癔症的原因。
然而折子裡隻有免除稅銀,以修建南北官道的請求之外,什麼解釋都沒有。
那句話,劉珂自己記得,他也覺得帝王該記得。
順帝閉上眼睛,冷冷地吐出一口氣,本以為該是雷霆降臨卻突然笑起來,“好,有種。”
這一句話之後,對於寧王抗旨之意,他再無任何評價,而這封折子,卻交到了內閣,隻聽到帝王一聲,“準。”
楊慎行連看都不曾看,低頭道:“遵旨。”
“退朝。”
*
寧王離京之語,想從帝王口中得知是不可能的,有個一知半解的秦海就是再膽大也不敢泄露。
是以,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句話,以至於膽大包天地抗旨,順帝都不曾發怒降下懲罰,甚至還準了寧王的奏折。
當然,奏章裡的內容到了內閣中,就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東西——免稅以修官道。
“難不成老七真在那鬼地方樂不思蜀,對京城毫無任何想法?”景王站在皇貴妃的身後,輕輕替母親按壓額頭兩穴。
皇貴妃閉著眼睛假寐,聽此,她不由輕笑一聲,“怎麼可能。”
“母妃的意思是……”
“你我都錯了。”皇貴妃抬手輕輕一擺,“行了,小心手酸。”她看了看邊上的椅子,景王從善如流地坐下來。
宮人們呈上了一盞茶,然後輕腳退下。
景王端著茶,沒喝,反而問道:“錯了什麼?”
“本宮以為,雍涼是皇上一氣之下貶的,如今想來怕是那臭小子自己選的。”
景王皺了皺眉,“母妃是說,他是故意拿那件荒唐的事氣父皇,好早些避出京去?”
皇貴妃點了點頭,“皇上再生氣,那也是親生兒子,站住的皇子不多,怎麼會貶到那種黃沙滿地的地方,甚至差點死在了那裡?”
“雍涼……選那裡做什麼?”
“西陵公。”
聞言,景王心中一淩,但是轉眼又失笑道:“可西陵公如今都丟了兵權,這次匈奴來犯,齊大將軍阻敵於沙門關外,朝野上下都在稱讚他乃西陵公第二,父皇是絕對不會再將兵權交還回去了。”
皇貴妃說:“那麼要麼便是那小崽子失算,要麼就是另有打算。”她說著緩緩站起來,神色凝重,“本宮在意的反而是那句話。”
景王一怔,“您也不知道嗎?”
皇貴妃搖了搖頭,“我問過秦海,他沒說。”
“那老東西拿了我們這麼多好處,也不說?”
皇貴妃目光深幽,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湧動,“就怕這話與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