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瑤走後, 跟在楚昭身後的竹青才敢抬頭。
想起方才驚鴻一瞥、不小心看到的,竹青也忍不住臉紅。
欸。
這薑娘子如今看起來,怎比從前還, 還…大膽呢?
關鍵是,郎君怎不躲呢?
竹青心裡想著,一不小心,竟然把這話給說出來了。
話才說出口,就忍不住甩了自己一個巴掌:“小的該死。”
竹青哭喪著臉,都不敢看自家郎君的臉色:“小的太多話了, 小的…”
楚昭卻隻是往薑瑤消失的地方看去,隻望見稀疏樹影裡一片青色剪影,那剪影背對著他, 嫋嫋如風地行到桃枝處,很快,又消失了。
他眯起眼,半晌未開口。
從竹青的角度, 並看不清郎君麵色神色,隻能看見他如玉卻鋒銳的側臉。
風吹起他一綹黑發, 以及那白色袍擺, 袍擺上金絲線紋就的祥雲在陽光下散著昳美華麗的光。
那是獨屬於長安貴公子的風華。
隻誰人也不曉得這一刻,貴公子心裡在想什麼。
*
而這邊薑瑤和楚昭一分開, 瞬間就將他拋在腦後了。
她想著大郎君的事, 一雙穿著東珠繡鞋的腳在國公府的花園裡繞, 不一會, 又覺腹中空空,去了秋桐院。
在等青雀去廚房提食盒的空當,薑瑤坐到了桌邊, 看著紅玉在房中忙忙碌碌,忽而問:“紅玉,你與我說說大郎君的事吧。”
紅玉一聽,眼睛就瞪得老大。
娘子不會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她看著薑瑤,卻見小娘子支著下頷,正在桌邊笑意盈盈地看她,因著笑,鬢邊那一點垂落的青羽滑過她香腮,令人完全忽略不了那張臉的絕豔。
紅玉忽然想起幼時村頭老爺爺拿著煙鬥,常在村中大槐樹下講過的獵奇故事,以及故事裡那會吞男人心的妖精鬼怪。
若真要說…
依她家娘子這相貌,也確實當得起那誘惑兒郎的妖精鬼怪的名頭吧。
紅玉一邊想著,一邊想要用什麼話來勸阻薑瑤,好讓她打消那些危險的念頭,做個規規矩矩的小娘子。
薑瑤哪裡吃她這一套,隻要她將自己知道的說來。
紅玉苦著臉:“娘子,便是在奴婢老家,若哪家漢子吃了東家飯,還要去吃西家飯,都是要遭打的。”
薑瑤:……
這什麼跟什麼。
她翻了個白眼。
“你想哪兒去了,”她歎氣,“我不過是想跟大郎君打好關係,你也知道。”
她聲音低下去,可憐兮兮地:“如今我客居國公府,無人可倚,總要和國公府的各個主子打好關係才是。”
紅玉可不是青雀那沒腦子的,知道娘子如今比從前仿佛還要狡猾些,隻到底對著那雙水汪汪的眼兒,不舍得搪塞,便也認認真真地與她說些自己知道的事。
於是,薑瑤知道了。
這大郎君居然不是長公主的親兒子!
他是國公府前頭夫人的兒子,梁國公居然前麵還有個妻子,而長公主是繼妻。
大縉末年,兵亂四起,民不聊生。
許多老百姓活不下去,也都拿著斧頭鐮刀起義,而梁國公當時不過一介草莽,除了一身力氣,彆無長處。
為了混口飯吃,也投了軍,後跟了如今的聖人,在外征戰,多年未回老家。
而梁國公在從軍前,為避免絕後,是聽從父母之命娶了一門親的,隻兩人過了一夜,梁國公就拿刀走了。
也就是這一夜,他老家的妻子竟真的給他生了個兒子,從此後在那兵荒馬亂、缺衣少食的年代,他妻子既要侍奉公婆,又要撫養兒子,年紀輕輕就積勞成疾,在兒子八歲那年就去世了。
這時兩老也已不在,梁國公妻子去世前,隻得托了同鄉,將兒子設法送去了他父親那。
……
紅玉說到這,已是臉露唏噓。
青雀提著食盒進來,隻聽了個尾巴,卻“噓”了聲:“所以啊,大郎君和國公爺一直不親,雖然國公爺總想彌補,可哪兒彌補得過來?”
“你想啊,”她壓低聲,“大郎君到軍營已經八歲,從小又沒在國公爺身邊長大;後來沒過半年,國公爺又尚了長公主,大郎君心裡哪能好受?又如何能和國公爺親近得起來?雖則夫人不是那刻薄人的主母,可二郎君這般優秀,人人隻看得見他,又如何看得見…”
“噓,少說。”
紅玉卻瞪她一眼,“前麵也便罷了,主子之間的關係,也是你能編排的?”
按照紅玉的想法,原來說主子的事,已算是逾矩了。
青雀登時臉有些白,不由看向薑瑤。
一向活潑俏麗的小娘子此時卻並未開口,她似乎並未注意兩個婢女的口角,隻微微垂了眼,長長的鴉羽一般的睫毛在她眼瞼留下一道陰影。
“娘子?”
青雀忍不住喚了聲。
薑瑤此時確實是受了震撼。
越在這個世界待,她便越覺得,這不是那幾頁、幾十頁便能說儘的紙麵世界。
那紙麵世界,隻敘說了一個王清玄,亦隻容得下王清玄相關的男主男配們。
而實際,在王清玄光影照不到之處,還存在一個更精彩,卻未被涉及的世界。
這個世界更廣闊,更細致。
世界裡的每一個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他們不再是一個個或高冷、或憨厚、或病嬌的標簽,而是擁有自己的生命,喜怒、哀樂,在乎、不在乎。
包括她自己,也包括那為了追隨阿姐失蹤的小阿芝,甚至包括想要努力當大丫鬟的青雀、攢銀錢贖身的紅玉…
更包括——
她一直認為沉默寡言的楚大郎君,楚昉。
在某一時刻,他讓她想到了自己。
在那樣的光明裡,隻有他在這個空宅裡,如同一個外人。
所以,他才不願呆在這個家吧。
亦或者,這也不算個家。
對楚大郎君而言,真正的家,應當在那臨岐,在母親曾經生活過的破舊屋瓦裡存在。
所以…
對這樣的楚大郎君,最能觸動他的,是什麼呢。
薑瑤想想自己。
最能觸動她的…是什麼呢。
也許,是母親的一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