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阮厚雄的關係從吳郡請來的兩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參與過符安十二年的濡須口剿叛之戰,來頭大,脾氣也不小。
一開始聽說讓他們調理女兵,兩人覺得自己受了侮辱,險些翻臉。
後來見這些小娘子們在他們製定的苛刻訓練下,居然有大半能堅持下來,這才勉為其難地賣給老上峰一個人情。
校場建好後,謝瀾安來過一回,穿著一水絳色勁服的武婢們正在習練槍法。
祖遂站在木壘高台上,背著小手喝著小酒,一麵監督。他給她們選的槍杆子都是鐵鑄的,誰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負甲去紮馬步。謝瀾安在一聲聲叱呼中,踩著木梯登樓。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銀壺,向這位驍騎營領軍娘子略略施禮。
卻見女子神色微凝,目光遠渺深沉地眺望著校場,久久未語。
祖遂以為她對自己練兵的方式不滿,便道:“小老兒沒練過女兵,從前怎麼練那些毛頭小子,如今也不會改弦易張。娘子若以為不妥……”
謝瀾安說:“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
她眸裡爍著一星寒火,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沒由來想起他第一日來時,那個食量最大的壯碩女子累得趴下,卻又緊咬著牙痛苦地爬起來,哭嚎著說“我不想再回去殺豬了!”的樣子。
那聲憤怒的哭吼讓祖遂莽住了,他沒想過女人身上也有這麼大的一股勁。
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
謝瀾安靜靜向校場看了一陣,轉向祖遂,朝還在出神的老將深揖一禮。
“將軍費心,請好好教她們。”
祖遂聽了,苦笑一聲,怪道都說這女郎了不得,他對怎麼錘煉年輕人的筋骨銳氣是行家裡手,可這“費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監監工的事了,可真會給他出難題。
看著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緩幾許,應承了:“好,隻好有人堅持得住,小老兒傾囊相授。”
“娘子也在。”這時耳邊傳來一串木梯踩蹬的聲響。
謝瀾安轉頭,看見換了身勁裝的賀寶姿,“你也過來了。”
賀寶姿道:“娘子不是讓我想法兒收服立射營的那幫老油子麼,趁今日得閒,來找祖老加個餐。”她燦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讓他們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著兩人說話,往校場上幾個胳膊已抬不起來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聲:“賀娘子有公差在身,像這樣一大天折騰下來,隻怕耽誤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賀寶姿受不住這份打熬。
賀寶姿目中生光,緊了緊腕子上的束帶,“這些人是我挑來的,彆叫人抱怨她們日日苦練,我隻會享福。我若連她們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掛印,還做什麼禁軍校尉?”
她跟了娘子這麼久,總不能連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學不到。
謝瀾安嘴角輕勾,抬頭笑望澄澹高遠的天空。
太後憑借夫權,掌握了國朝至高無上的權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權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過是父權,是她出身世家,姓的這一個謝字所帶來的種種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為那些沒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緣的平凡女子,尋出一條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僅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門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許培養自己的兒子,卻以“彆人家媳婦”的目光來看待自己的女兒。於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樣的待遇與寄望,她們成年後,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難有其他選擇。
如果,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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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賀寶姿身著武裝出現在立射營的靶場。
立射營事少閒散,無所事事的當值禁軍正三五成群窩在涼棚下,啃那井水鎮的甜瓜。
乍見來了個娘們,一時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賀寶姿不為所動,她站在高陽下,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眯眼環視一周,她高聲道:
“我奉太後娘娘懿旨,受任營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來,能勝我的,謝直指親自進宮請旨頂替我的位置!”
有三兩個升遷無門的禁軍聽到這話,互相對視幾眼,扔掉手裡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賀寶姿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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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從城北士林館回來的王家七娘子王嫻摘下羃籬,有感斯處文風,敲響父親書房的門,提出個建議:
“阿父,謝家辦的士林館,近來風頭頗盛,女兒聽那些人談文論武,很有百家爭鳴的氣候。咱們王氏莫不如也設一座學文館,廣邀——”
她話未說完,王道真便難以置信地打斷她:“謝家由著那女郎瞎折騰,又是送出藏書孤本,又是問訪庶才野士,儼然已視士庶之分為無物,有損風骨,粗鄙之極!你如何被她蠱惑,卻要學她?”
王嫻滯了一滯,咬唇說:“誰說我要學她?難道天底下隻有謝含靈一人有打破常規、禮賢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戶樞不螻,方是道理……父親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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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兒成蓉蓉坐在秋千上發蔫,安城郡主驚訝地問:“什麼,你要進宮當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紅,茫然地說:“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宮,他說如今陛下身邊沒有妃嬪……”
“那,”陳卿容也有點迷茫了,輕聲問,“你是有喜歡的人嗎?”
成蓉蓉搖搖頭,她之前暗暗傾慕謝瀾安,後來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歡了。
可她沒有喜歡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嗎?想借這陣東風經營的是阿父,並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從小便教導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絕。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溫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驚訝地抬頭,看見陳卿容秀麗的臉龐。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謝瀾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嗎——”
小郡主察覺到自己話中的讚賞,連忙改口:“我不是誇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討厭她了。我是說……她還欠著我的情呢,你果真不願意,我找她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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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風日正好,東城門裡的一間旗亭,臨窗複道上,兩個富貴閒人公子相約淺酌。喝著喝著,便嚼起了朝中貴人的閒話。
“聽說那日大司馬與謝家娘子,在樂遊原湖心密會,將近半個時辰,也不知談些什麼……”
“談了些什麼,還是做了些什麼,誰曉得呢?”另一人嘿聲接口,“你不知麼,當初褚大司馬有意娶小謝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動金陵的謝才女,謝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喲——”
他說得正起興,不防一陣嘯風撲麵,嘴上劇痛。低頭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兩顆門牙又是什麼?
此子大驚失色地捂著嘴,向街麵看去:“誰?什麼人?!”
一名清肅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對麵,冷冷盯著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輛剛進城門的馬車,繒帷壁輪都尋常,也無徽記,車簷四角懸掛的卻是犀牛香,下綴玲瓏玉片。
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非千金之家無此手筆。
車門被一隻玉手輕輕抵開。
紗幕風飄,一隻黃白相間的狸奴率先躍下馬車,抻爪團身,帶出一團嬌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馬車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輿。
一雙菡萏連枝的繡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風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隻是一襲素色綃裾,三重薄紗卻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夠了,她抬起頭,眉肙春煙,眸含秋水,聲音宛若清泉擊玉:“方才閣下口中編排的人,一個是我的侄女,另一個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當,要診資,到烏衣巷來,要訟官,到廷尉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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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回來了?真的嗎?”
得知去會稽訪友的謝晏冬回了京,謝策、謝登、謝瑤池皆帶著丫頭小廝到府門口迎接。
謝瀾安這日恰好在府,也從藏書樓下來,趕奔府門。
不一時,一輛馬車轔轔停在閥閱下。謝晏冬抱著貓下車,看見圍成圈兒的子侄們,莞然一笑。
她靡顏膩理,歲月在這位女郎的臉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跡,她邊打量邊說:“豐年高了”、“五娘變漂亮了”、“神略更穩重了”……待目光落在謝瀾安身上,謝晏冬望著這個長眉若劍的姑娘,含笑靜默許久。
而後輕輕一歎:“是我家含靈啊。”
謝瀾安對快半年不見的姑母沒有半點疏離,笑說:“姑姑在外樂不思蜀,可讓大家好想。”
謝晏冬將貓交給身後的男人,和侄兒侄女們一道進府。
園中花木扶疏,一如從前,她彆的都不稀奇,連改換女裝的謝瀾安也隻多看了一眼,卻朝她身後那個不聲不響的年輕人臉上打量好幾眼。
謝晏冬輕點胤奚,問:“這是你新收的門生?”
謝瀾安說:“不是。”
她沒認真教過胤奚什麼,也沒打算教。
謝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後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著臉,聞言,動了動眉心。
胤奚幾乎在同一瞬間眉心輕揚。
“姑姑彆開他的玩笑,這個小郎君臉皮薄呢。”
謝瀾安還記得那天晚上差點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著解圍。
聽著女郎不多見的開朗笑聲,胤奚配合地紅了紅臉,壓在腔子裡的心卻無端鼓噪起來。
他隻聽說過媵妾,並不知何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預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條茫莽不得紓的出路,出現了。
兩日後,他終於在書上查到,媵臣,便是隨世家貴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長史。
講究些的人家,會在女兒小時便為她精心培養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離地護衛女君,有出入女君內宅之權,就連女君與丈夫行房時,也有資格守在門外。
弄懂這一切後,胤奚鮮見情緒的黑眸裡光采閃動。
仿佛一隻錯失季侯的侯鳥,終於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中找準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