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1 / 2)

謝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裡進。

甘棠非棠, 而是梨樹的一種,這位謝氏四娘子名裡帶冬,卻不喜梅花而偏愛棠梨。謝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陽的小院,宜花也宜人。

經過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將三房遷出祖宅的事。

謝晏冬聽後,點頭無言。

謝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親盤根錯節, 若認真要追究這樣一個龐大家族裡的陰私細情, 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難以做到。含靈先震懾族老, 後頒布新令, 為自己立威的同時表出重整家風的決心, 是個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於她的三兄……父親一生三子一女, 大兄蘊藉博學, 二兄修美風流, 輪到這個三兄,便顯得平庸無奇了些。

一人先天稟性自有定數, 怪不了父母偏心沒給,所以謝晏冬知道三兄有些妒忌之性,如今搬出去了,兩相清淨, 未嘗不是好事。

謝晏冬回房後先沐浴更衣,然後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謝氏嫡長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謀,皆出自大嫂之手,謝晏冬於情於理也要與她見一見。

不過她並非去責問。略坐了一時,她出來後找到謝瀾安,溫婉地看著侄女, “黃檗鬱成林,當奈苦心多。*彆怪你母親。”

謝晏冬和當初的謝逸夏一樣,沒有責問謝瀾安一句為何期瞞他們,隻是就事論事。

其實她同阮碧羅是全然不同的兩種人,阮碧羅可以一生為一個心愛的男子而活,而謝晏冬卻會僅僅因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貴公子,也斷不肯讓自己忍受委屈,果斷與之和離。

但這不妨礙她情思敏廣,能夠理解一位癡婦的心腸。

更重要的是,她不願含靈活在自傷中。

“我知道啊。”謝瀾安無聲笑了笑。

她同樣理解。

但是不認同。

溫度磨掉之後的親情,也就隻剩下無關痛癢的理解了。為此糾結才是蠢人。

晚間她為姑母設了接風宴,謝府幾個小輩都飲了酒,其中屬謝豐年最為開懷——對他嚴加管教的阿父回了荊州,隨性豪情的姑母又回了家,他豈能不樂?

不過筵席散後,謝晏冬隻留下幾個女娘在甘棠苑說體己話,謝豐年又十分哀怨,被謝策失笑著扯走了。

肴核既儘,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樹下,重新換上醒酒梅湯與爽口的果子。

謝瑤池跽在涼榻上拂筅做茶,謝瀾安疊著腿倚闌搖扇乘涼,且巧今日賀寶姿入府回事,謝晏冬聽聞她在朱雀橋頭挑戰含靈的逸事,喜愛此女神氣爽朗,也款留在內院說話。

青崖靜靜地守在月洞門處,青衣被夜風吹動,人卻安靜得像塊石頭,一時看眼中人,一時看天上月。

這會兒謝晏冬瞧著謝瀾安輕蹺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樣,又覺陌生又覺有趣,目光落在她手裡那把竹扇上,眉心輕動:“許多男人家的習氣,不好改吧?”

謝瀾安搖扇的手一頓,仿佛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想了想,“無人規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約定成俗罷了。不是習氣不好改,是人們的觀念不好改,認為女子隻應照著一個模子生長。”

她輕描淡寫地說:“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賀寶姿和謝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謝晏冬笑著點頭,“這話不錯,是我著相了。”

她在小輩麵前沒有架子,謝瀾安在姑姑麵前也放鬆,想起一個好奇很久的問題,單手托腮,側著頭問: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愛,也會有感於女子在世的處境原來與男子不同嗎?”

“人非草本,豈會無感。我來想想……”謝晏冬尋思一陣,眼裡的笑意淡了淡,說:

“要說第一次有此強烈感覺,是初讀《胡笳十八拍》的時候吧。蔡文姬生逢亂世,遭胡人俘虜,失身生子,作此悲賦。賦旁卻有批注雲:蔡女失身,不能自儘死節,作賦而知其可恥……我當時便想,這真是好生——”

謝瀾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話。”

那一版的漢賦她也看過。

“對!好生放屁的話。”謝晏冬撫掌重複。

風韻美人口吐粗語,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語笑嫣然平添風韻,青崖動了動唇。

“你們呢?”謝晏冬接過五娘遞來的一盞茶,看向幾個小的。

謝五娘對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動。

她麼,從小到大也算錦衣玉食,除了豐弟七、八歲時不太懂事,愛欺負她,總體而言並未受過什麼磋磨。

然她生來無母親,後來長大些,隱隱聽說她的母親是父親買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懷她時,嫡母逼迫父親二擇其一,父親便在她誕下後,將母親發賣掉了。

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嚴厲,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見他們便心中瑟瑟,所以從不敢將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隻是垂著眸搖了搖頭。

“寶姿?”謝瀾安看向身旁的人。

賀寶姿在謝氏姑母麵前的坐姿一絲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間閃過一絲鬱色:

“五歲那年吧,過除夕,族中的小輩一齊去給老祖宗磕頭。等我的幾個兄弟都磕過了,輪到我時,上首的老祖宗卻笑著擺擺手,說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並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當時感覺到的那種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記憶猶新。

也許有人覺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計較,不用磕頭正好。

殊不知,正是這一跪一起間,男兒的身份被宗祠證明,女兒卻被無形無跡地排除在外了。

賀寶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還是在蒲團上連磕了三個頭,磕得比哥哥還響,把父母都嚇了一跳。

她說完,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謝瀾安。

“我麼,”扇子在謝瀾安掌間轉出幾個花兒,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穩,“日日夜夜。”

賀寶姿想起過去女扮男裝的五年,有所動容。是啊,日日夜夜。

這一晚她們不序長幼,言談無忌,一直快到子時,才各去歇息。謝瀾安在姑姑那裡喝了幾盞醒酒湯,卻仿佛更醉了,眼裡澱著沉沉的霧色,回房後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時過幾許,她忽覺腳底微微搖動。

低頭一看,數不儘的白骨骷髏正從地底聳動而出,漸漸聚成一座巨大京觀。她赤著雙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髏堆上,被頂得越來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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