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安悚然抬目,隨著視線上移,眼前山河瘡痍灰敗,唯是烽火狼煙。
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剝去了衣,被幾個大漢合力扔進一口鐵鍋。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經不會呼救,可直到沒入那片沸水之前,那雙烏黑的眼珠都在一動不動盯著謝瀾安。
一個窮鄉僻壤中剛生產完的婦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領蠱惑,狂熱地將繈褓中的嬰兒拋入河溝,滿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極樂世界,你馬上就不必再過苦日子了!”
幾個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淒慘,痛苦的目光透過棚板的縫隙直望向她,怨恨難平。
“為何不救我?”
“為何不救我們?!!”
淒淒冷風從謝瀾安耳邊呼嘯而過,她隻能茫然看著這一切,連動一動都做不到。
越來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腳下,她頭頂幾可觸天,身前身後,都無一人。黑霧裡曠遠的厲呼又變了:
“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北伐!你賠我們的命,賠我們的命!”
謝瀾安猛地驚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與夢裡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蟄疼的眼睛沒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廈屋守夜的束夢聽到動靜,披衣秉燭過來,見到謝瀾安的神態,驚了一驚。
隻見身著雪白寢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濃密長發,隨她肩形披散開來,含著霧的濕氣,好像在她身上衍開的水藻。
她單屈一膝而坐,身軀如一張緊繃待發的弓,雙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夢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時未敢近前。
謝瀾安一見光便醒了過來,她眯眼偏了偏頭,抬手在眉心輕捏兩下。
人心戀棧,是近來夜夜無夢睡得太舒坦了,才以為那些前塵噩夢一去不複返了。謝瀾安自嘲一笑,和顏向束夢道,“無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嗎?”
束夢見娘子像被惡夢魘了的樣子,雪衣蕭索,鬢角輕濕,不同往常模樣,心中不忍,方才恍惚聽見了一句,便問了出來。
謝瀾安埋著長睫,聲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從府外歸來。
這個時候府內大多數人還未起,他才過影壁,玄白忽從斜刺裡冒出來,看見他身上穿著他自己的舊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賊去了?”
胤奚蜷著手指,避開眼道:“回了趟羊腸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裡也不用向誰報備,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頭:“女郎找我?什麼時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醜時?”
胤奚神色輕變,趨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清洗乾淨,換上襴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塗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時候,正趕上謝瀾安將用朝食。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著一張南北交界的輿圖正看。
聽聞通報,謝瀾安抬頭與檻外的人對了一眼,又看回地圖。
胤奚一眼看見女郎眼底淡淡的烏青,眉心幾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謝瀾安沒抬頭說。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沒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態比往常都淺些。胤奚耳廓微動,偏是聽出來了。
他杵在門邊等了等,沒等到女郎問他昨晚去向。從抄手遊廊轉過來的小婢已預備布菜,胤奚望著那道蘇世獨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飯嗎?”
謝瀾安微詫地揚眉。
“……左右是一樣的,”胤奚看著她,語調輕緩,“麻煩彆人,我於心不安。”
這話不假,謝瀾安在飲食日用上不曾虧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後,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樣,是女郎吩咐鐺頭從她的灶上分出來的。
但這借口連束夢都覺得牽強。
謝瀾安朝他乖巧的臉上看了看,卻也點了頭。
她今個話不多,胤奚一在她對麵坐下,兩隻手便規矩地擱齊腰高的案幾上,謝瀾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顆朱砂痣吸引。
幾日不留神,怎麼這小痣仿佛更鮮紅明亮,顯得晶瑩可愛了?
鮮少會有人用晶瑩可愛形容一顆痣,所以謝瀾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鬆懈了。
多縱許這個小郎君一些,倒沒什麼。一個他,一個何羨,一個生報我義,一個死葬我骨,隻要心思不壞,若有所需她都可滿足——關鍵是在於她自己。
那夢中景象,本已是經年習慣了的……謝瀾安想,胤奚不可能餘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屬之物,所以她不能由著自己沉迷在這短暫的安穩中。
她不能縱著自己生出軟肋。
胤奚靜靜觀察女郎凝視著他手背的眼神,時而恍惚,時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對這粒小痣失了興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帶有一絲滲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覺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隻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麼。
胤奚睫梢微動,探出指尖輕碰了一下謝瀾安的指尖,又馬上縮回袖中。
謝瀾安被這一下驚回了神。
她看著自己的手,差點以為自己妄念深重而產生了錯覺。
剛剛是有人貓兒似的撓了她一下嗎?
胤奚兩眼放空地編:“我聽說……女郎雜學旁通,不知能否給衰奴看看手相?”
無論到何時,女郎都不必隱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謝瀾安眼前慢慢攤開那隻綿白如玉的手,露出淺糾輕纏的掌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