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1 / 2)

那雙純稚的眼睛沒有半點攻擊性, 抬起上眼線看人時,撐起的圓眸在睫毛的掩綴下肖似某種動物,乾淨得像冰。

關鍵是漂亮。

謝瀾安從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臉, 再瞥向他的手, 沒碰他,繃著勁的肩膀倒是鬆了鬆, 漫然說:

“男手如綿,女手如薑,一生吃不完的米糧,穿不儘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還綿軟, 在斯羽園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個男人,生了雙讓人牽過一回便念念難忘的手,是造化鐘愛。

她的定力豈輸造化。

胤奚嗯了聲,沒有氣餒, 勾回指尖虛虛蜷掌:“女郎斷我命好, 那必是了, 如今我已有穿不儘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語氣,仿佛她如何斷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將如何。謝瀾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種陌生的情緒驚鴻掠影過。

他的確是很會挑衣服穿。

今日這小郎君選了一件皦白地交領襦裾, 外罩半剔透的天藍紗袍, 腰間一條輕絛帶, 沒有墜飾。從前她自己穿, 未覺得如何,如今換了個衣架子,眼見雋顏冠玉,袖挽清風,撲麵的清新盎然。

謝瀾安撇開視線, 故意道:“高興得太早,除非不長高了。”

這衣裳是按她墊足後的身量裁製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豐年一樣個子猛躥,便不合適了。

適時使女手捧盞盤入室,胤奚輕啟的嘴唇又閉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歲的話。

二人對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著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乾淨的筷尖搛到謝瀾安麵前的空碟裡。

謝瀾安餘光看著他輕挽袖管慢條斯理地忙活,壓平嘴角,故作不見。

她從小被母親教導自立,身邊從無傅姆使婢,莫說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連魚刺也沒人幫她挑過。

女郎沒發話,束夢卻有些站不住腳了。

她眼看著胤郎君自己一口東西沒吃,卻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麵前的瓷碟裡布滿,關鍵還擺得很好看!生氣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懶誒,隻因女郎不喜繁縟規矩,她才沒有過去侍膳。

這個胤郎君,一日不見,怎麼學會了討巧獻殷勤,搶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畢,滿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說話,謝瀾安忽然手快地將這隻碟子和他麵前的空碗對調。

“吃。”言簡意賅。

胤奚臉上空白了一刹,想說什麼,在謝瀾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頭夾菜。

束夢忍俊不禁,拍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榮這時走進院子,停在廊道上候著回事。

不是允霜過來,那便不是宮裡的事,謝瀾安這會兒用得差不多了,取濕帨拭手,“何事?”

全榮道:“方才鬆隱子先生從代舍過來,說願為女郎畫輿圖,仆便將先生安排在西廳了。”

謝瀾安有些意外。

這說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戰況,手下缺少能畫戰事圖,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鬆隱子,但這位畫癡前輩想拿為她畫肖像一事做交換,她不願俯就於人,便暫且擱置了。

鬆隱子為何突然轉了性子?

胤奚將嘴裡的食物悉數咽下,才開口:“方才回府時,恰好遇見了先生,我答應給他畫,以此請先生為女郎分憂。”

謝瀾安看過去,骨相出眾絕倫的男子忙輕輕補充:

“他先完成女郎的事,我才會讓鬆隱子先生畫我的肖像。”

謝瀾安終於忍不住提了提嘴角,從昨夜夢中驚醒後便壓在心頭的那點薄戾,在這一刻雲散煙消。

“嗯,挺機靈。”

·

姑母回府不久,舅父又要離京。

謝瀾安在表哥走之前,終於帶他逛了一日金陵,又為阮家父子設下餞行宴。

他們走後,江南的梅雨季中,謝府又迎來了一位貴客登門。

文良玉看見自己的恩師出現在謝府的一霎,萬分驚異:“老師怎麼來了?”

中原楷模崔膺,與天下文宗荀尤敬齊名,並稱為大玄的兩大文脈砥柱。

崔家祖上出過帝師,還有為朝廷修法的法學家承。北朝仰慕漢學,曾幾度邀請崔膺渡江北上,願奉他為北朝相宰,風聲傳到南朝皇室的耳朵裡,即遣重兵圍守崔膺所居的山間草屋,生怕這位江左大家被北朝挖走。

傳言那日崔膺在草屋敞衣飲酒,放浪形骸,醉笑曰:“鳳凰已散,蒼蠅爭飛,唯有旨酒,餘不可言!”

有在場親耳聽見的兵士卻說,崔先生那日,狂笑如哭。

崔膺滿腹智識,卻逢中州陸沉,他初入仕時,頻頻向朝廷進言良策,唯一的夙願便是在有年之年得見克複中原,卻屢屢不得行。

於是他對朝廷失望,心灰意冷,掛印入山,除了收幾個小徒弟解悶,久已不在人前現身。

朝廷多次請他出山,他都辭拒;

金陵的一流世家重金延請他為西席,他也未應;

前幾年謝逸夏入山拜訪時,也吃過他的閉門羹……

今日,這位崔先生卻主動登上了謝氏的門庭。

謝瀾安階下相迎,對崔膺揖禮,展袖時,兩片廣袖如鶴翅颯然振聲。她以弟子之禮作揖道:

“某恭候先生多時,先生願為蒼生出山,某為蒼生謝先生!”

在北伐計定後,她便寫了一封長信邀請崔膺上京。

想這天下除她之外,還有誰比崔先生更渴望南軍北伐,勠力中原?

她要確保此戰萬無一失,便要網羅天下智囊,崔膺無疑是最重要的強援。

崔膺比荀尤敬小十歲有餘,一身水田道衣,雙目炯然,氣度燕然。

他注視著眼前著裙釵行士子禮的英朗女郎,淡淡道:“恭維之言便免了,你在信中說,邀崔某共商北伐戰事。我卻要問你,北伐交由大司馬之手,將在外,以其鷹鷙心性,何容他人置喙。我在金陵紙上談兵,何益之有?”

謝瀾安在信中,已向崔膺詳細地言明利害,若他不為所動,今日根本不會來。

麵對當麵的考校,謝瀾安神色清逸,不緊不慢答:

“大司馬在陣前,固然君命有所不受,然後方的糧草補給、多線配合,卻仍需京中謀定後動。風箏飛出再遠,線始終要握在手裡,先生多年夙願,觸之已在眼前,不親自執棋,心甘否?”

崔膺淡淡頷首,似乎滿意,在謝瀾安的引路下入府。

文良玉一旁聽得頭腦昏漲,還是懵懵懂懂的,看見老師身後跟隨著兩位青年郎君,皆是崔膺高徒,忙與兩位師兄打了招呼。

今日在府的人,聽說中原楷模被謝瀾安請了來,皆已在中庭恭候。

崔膺入府,驟然見眼前人眾濟濟,定目望去。

隻見庭院左側站著武師祖遂、周甲,老當益壯,身後是肖浪、王巍,其後是賀寶姿,其後是允霜、玄白;

右側為首則是謝策、謝豐年兩兄弟,豐神俊朗,其後是謝逸夏帳下的襄樊主簿靳長庭,何羨在側,其後是鬆隱子,其後是謝瀾安看中的兩名寒門學子;

謝晏冬則帶著折蘭音、謝五娘,翩然立在眾人邊側。

眾人一齊向崔先生見禮。

崔膺看清這允文允武的陣勢,心頭隱動:眼前諸人看似各自分營,卻竟已有合勢初成的氣象了。

即便是人群之後離得最遠的那兩個人,一人青衣冷肅,另一個年輕人襴袍蘊藉,伏鸞隱鵠,看似籍籍無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風度。

謝瀾安站在這些人身前,麵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這年輕女郎,眼神便多了幾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後,隻怕很快會遣人來召我,”他問謝瀾安,“你待如何?”

謝瀾安反問:“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謝府的門楣高閣,沉聲道:“謝娘子在京的事跡我路上也聽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師如何興風作雨,此來隻為北伐一事,不耐應付俗務。”

他之所以肯來,是被謝瀾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嘗無事,非縱即橫。*橫連則南朝興,縱合則北朝盛”的見解所打動,想來看一看,陳郡謝氏究竟教出了怎樣一位女郎。

“這般……”謝瀾安一聽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頭的人我替先生擋著,朝廷忌諱的黑鍋我也背著,必不讓先生為難。隻要先生一償夙願,含靈何損之有?”

鬆隱子聽見這熟悉的以退為進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與崔膺是舊識,走過來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謝娘子拐來了?可當心,這小娘子雁過拔毛,鬼精鬼靈!”

謝瀾安無辜張眉:“鬆隱子前輩何以如此說,幫前輩打通您在畫技上的瓶頸,本就是做後輩的義不容辭之事啊。”

鬆隱子牙更疼了。

幫他出力?他到現在連一片衣角還沒畫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臉。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過,不問下榻之所,當即先問:“可有地方給老夫做沙盤推演?”

謝瀾安正色說有,她早已想好,便將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廳打通,改成一幢疏闊的議事廳,容納幾十人活動綽綽有餘。

她對庭中人道:“大家都來聽一聽。”

崔膺從不開館授徒,聽他闊談軍機謀略的機會千載難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謝瀾安篩選出來信得過的人——學藝在偷啊。

這些武人還罷了,庭中的讀書人們仰瞻賢師,早已目放精光,心緒激蕩,迫不及待。

謝瀾安親自引崔先生往裡院走,行了幾步,她回頭,清冷的眸海不見玩色:“衰奴也來。”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樣默默回幽篁館,愣了一霎,目光沉靜下來,“是。”

·

眼下還未開戰,崔膺便先做出南北兩朝主要軍鎮關隘的對峙沙盤。

他根據已知的兩國國力、兵力多寡、山險水隘等等,與謝瀾安做初步的議論。

交談起來崔膺便發現,這位力邀他上京的謝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對兩朝國情與戰力的理解極為精深。

那細枝末節之處,大到北府的騎兵能鑿開縱深多長的步軍方陣,小到北朝馬鐙用料的比例幾何,無一不涉,有理有節。甚讓崔膺懷疑,這女子曾身處戰場,親眼見過大軍廝殺。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謝娘子從未出過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韓火寓這些年追隨老師習學兵法,經常複盤兩朝舊年間的對戰,尚不敢說了如指觀,看謝瀾安年紀輕,覺得她在紙上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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