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為謝瀾安撐傘的回途, 在院子裡遇見了一位身量頎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帶來他的兩名學生,韓火寓與楚堂, 還有一位武學名家隨行,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名秀峰,芮家本是洛下將門種, 芮秀峰自幼承習家傳, 槍刀雙絕, 成名後又雜糅軍中技, 自創出一門芮氏槍法, 威勇了得。
他此來金陵, 是因幾年前在吳郡阮氏做客時, 相中了阮伏鯨的根骨資質,覺得阮伏鯨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意欲收他為徒。當時卻礙於阮夫人不願,不曾遂誌。而隨著芮秀峰年紀漸長,無意婚娶,想要尋一個親傳子弟來繼承芮家衣缽的想法便越發迫切,他這些年尋覓之下, 未見一人的資質過於阮伏鯨,所以一聽說阮伏鯨身在金陵, 便想來見一見。
隻可惜他來得不趕巧, 芮秀峰到京城時, 阮伏鯨已經從軍走了。
願望落空,說不悵惘是假的,芮秀峰是來向謝家主人辭行的。
“芮師如何就走?”謝瀾安連忙挽留, “匆匆來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見到表兄,必與他說明芮師的一片青睞美意。”
她眼波輕轉,“芮師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邊有幾個不成器的武把式,還望芮師不吝指點幾招。”
胤奚幾乎在女郎開口的同時,便默然收起了遮陽傘。
他很懂得女郎何時是心境鬆弛,何時又是心懷機略地與人接談,不可被脂粉氣掩蓋半分。
芮秀峰聽後,果然失笑一聲:“怪道謝娘子有個‘雁過拔毛’的綽號,鬆隱道人被娘子捉去畫輿圖,崔先生閒時又被娘子哄去,為貴府的小公子指點迷津,今日輪到老夫了。”
“哪裡哪裡,芮師說笑了。”熠熠的陽光落在謝瀾安的螓首蛾眉,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氣。她笑:“明明是‘以誠待人謝含靈’。”
人儘其用的道理,到何時都顛撲不破,連姑姑都敵不過她軟磨硬泡,被她請去了謝家私塾,給那班新來的蒙童授一授課。
要知道謝瀾安拜入荀尤敬門下之前,書法便是由這位才女姑姑啟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後側,將女郎的一顰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飛揚的意氣,世間任何風景都不能比擬。
芮秀峰一時未置可否,他是武學大家,眼觀六路,餘光無意間掃過胤奚的站姿,心頭微動,“這位郎君……”
胤奚轉頭,未等反應過來,一隻鐵鉗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識掙動。
芮秀峰那隻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動,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這個年輕人的骨重,小小詫異:“小郎君有些力氣啊。”
從他蠐領楚腰的外表,幾乎看不出來。
胤奚留意著女郎的神情,見她似與這位武師說完了,自己不會多事,才垂眼隨口應和:“胤奚粗鄙,隻是一點蠻力氣。”
芮秀峰搖搖頭,他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蠻勁兒,那是巧勁。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盤多看了幾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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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時不如地利,淮水漲潮對軍旅的影響很大!所以用卜筮來擇取出征的時辰,並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氣之術。”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說影響也許有,卻也微乎其微。”
謝瀾安一回廳子,便聽見韓火寓和謝豐年在爭論,淮水漲潮對戰事的影響。
年輕人精力旺盛,何況二人才午休完畢,精神百倍,各占據一張書案,互相引論駁斥,臉紅氣租,火氣一點也不比室外小。
見謝瀾安進來,其餘旁聽看熱鬨的人站起來一大半,被謝瀾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張就近的方席坐,托著腮,饒有興味地聽二人辯論。
此前韓火寓和楚堂去過一次府上的藏書樓,如遇寶庫,之後便如饑似渴地借閱這些孤本,手不釋卷。謝瀾安極是大方,隨人取讀。她聽出韓火寓許多見解皆源自書樓,是個會活學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豐年除了嗓門大些,一心想屈詞服人,失於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傘,體貼地為女郎端來一盞不涼不熱的果飲。他立在女郎身後靜靜聽了一陣,在一個間隙插進話:
“江北平原遼闊,江南水網稠密。我曾聽一位風水術士的朋友說過,潮汐天行船極有講究,或可借風,省數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渦,次日便被暗流襲卷到三十裡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韓火寓出身名門,又拜得名師,很有些不以為然:“江湖術士的話……”
胤奚一向以溫吞遜默示人,聞聽這話,眉心卻一蹙:“坊間也有高人,我這鄰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數年時間遍遊十幾州,筆不離手,注記江河水路,對各地的山川形勝都有了解。”
他在謝瀾安麵前柔得像蜜,此刻為朋友抱不平,聲線沉穩下來,卻也是清泉枕流,氣無煙火。
“此言不錯。”
崔膺緩步從雕花門走進,不知在外聽了幾許,“隱於市者不乏賢能,火寓,為師教導過你多少次,不可恃傲於紙上字句,還需躬行格物,爾曹讀書人,豈可四體不勤,一葉障目?”
“是,學生知錯。”
韓火寓連忙起身揖禮。他又轉向胤奚,慚慚一揖:“方才是我失禮了。”
胤奚沒有他那犖犖典雅的風姿,沉靜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頷了下頭。
他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應,連忙轉頭,正對上謝瀾安注視他的雙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顫了顫,忙又將眼移開。
謝瀾安看著胤奚,是因忽然記起來,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間頂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胤奚憑這把嗓子,已經做到挽郎一行的狀元了。隻不過這個人人活時都不屑、人人死後離不開的“賤業”,在她的這座議事廳裡,不被人放在眼裡。
所以胤奚周旋於此,相當於將過往二十年的人生經驗抹零,重頭開始。
謝瀾安並不是個慈悲心腸的人,她狠得下心讓那些武婢經受和男人一樣的千錘百煉,她自己從重生以來,經曆了一場又一場人心險惡,也未嘗覺過苦。
可是這一刻,她看著那張不顯山不露水的臉,波瀾不興的心窩突然有一塊指甲大的地方,軟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卻莫名不願在這個風月都不亂體痕的小郎君身上,嚴雕狠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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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風執火,已有燒手之患。
郡學的塾舍中,老塾長委婉地對楚清鳶道:“你的人品與才學,我都知曉。隻是如今你的名聲不好聽,再在塾中教書,隻怕對學塾的聲譽……”
楚清鳶著一身洗舊的淺藍襴袍,一雙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陰影裡,神色不辨。
未等塾長說完,他已道:“清鳶明白,不會讓先生為難。”
老塾長看著眼前這意氣消磨的年輕人,確也為他惋惜,想了想,提議道:“眼下你仕途之路無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個幕僚、記室。我記得你曾作過一篇《北伐論》,心誌昂藏,去另辟一條蹊徑,未嘗不能柳暗花明。武將麼,沒有那些文人相輕的忌諱,我還識得些熟人,可為你薦一薦。”
楚清鳶默然一瞬,搖頭道:“多謝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離開金陵。
他無根無脈,去了前線不被人看重,隨便丟在某個營盤裡,等待他的隻會是生死難料。反觀金陵城內勢力多端,瞬息萬變,貴人們翻雲覆手間便有無數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