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一個轉機回到正軌,他不甘心就此沉淪。
如今朝中被太後把持,謝瀾安,又是太後身邊無出其右的信臣——那麼謝府的動向,便是金陵風向的嚆矢。
他離開學塾後,去了白頌發達後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頌這日逍遙無事,逛蕩過來買酒。他乍然看見麵容清減,唇上生髭的楚清鳶,差點不敢相信這是從前被學裡譽為“小潘安”的人。
“……清鳶?”
“子辭。”楚清鳶從白頌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錦袍上收回目光,喚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節上,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此時正捏著幾粒碎銀,在櫃前抬眼問白頌,“你喝哪種酒?”
白頌納罕地看著他,回說酴醾酒。楚清鳶為他付了酒賬,白頌終於回過神,嗬嗬乾笑幾聲:“你來找我,必是為著什麼事吧?”
從前他不學無術,死皮賴臉地巴結著前途大好的楚清鳶,如今調了個個,白頌卻沒有揚眉吐氣的感覺。
隻因楚清鳶的那雙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從前更讓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鳶執壺給白頌斟酒,牽動嘴角笑了一笑,“子辭兄如今一日千裡,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彆為著什麼,隻恐以後再想請子辭一席,便要去黃雀樓那樣的地界了。”
白頌打著哈哈,說哪裡哪裡,聽楚清鳶話風一轉:“子辭如此風光,想必在謝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麼?”
白頌目光微動,聽出他在打聽主家事,隨口“嗐”了聲,敷衍道:“楚兄抬舉我了,我能有什麼可忙的。”
楚清鳶靜了靜,漫淡地放下酒壺,說:“是了,如今街邊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從前那般與我交心,也是應當的。”
“啊呀,這是哪的話,我可不曾這樣想過!”白頌怕他覺得自己沒義氣,這才鬆了口風,“謝娘子為宮裡的太後娘娘做事嘛,才叫儘心儘力,我們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聽……”
楚清鳶不停地為他倒酒,白頌邊說邊飲,酒興上頭,話匣子也打開了:“旁的也沒有什麼,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謝娘子延請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講武,府裡很有些熱鬨。唔……這也是謝家主對太後的忠心了。”
楚清鳶眸光冷漫地流轉,輕輕勾唇:“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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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頌吃得酒足飯飽,與楚清鳶作彆後,醉薰薰地回到了謝府為衣食客準備的代舍。
他一進屋中,眼中的醉氣便淡了,忙去沐室衝洗一番,換了身熏過香的衣裳,而後去謝宅求見管事。
出來見他的是二管事。白頌一見全榮,立即賠著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鳶果然來尋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說辭,與他說了。”
全榮點點頭,將一個裝有金銀錁子的荷包遞在他手裡,說:“做得不錯,回去等著家主以後的吩咐吧。”
“誒,誒。”白頌連聲答應,喜笑顏開地收起荷包。
他離開前,戀戀不舍地透過謝氏的門閥,往府門裡望了好幾眼。其實比起錢財,他更想能真正地進到裡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謝娘子支使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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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鳶離開那間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曬得滾燙的石板長街,他倏地笑了。
白頌學問稀疏,卻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鑽營,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謝家這棵大樹,怎會輕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務?
除非有人教他這樣說。
故意混淆視聽,那他說的就是反話。
楚清鳶之前為向謝瀾安投名,用心研讀過她以往的著作詞賦。他一向不信以謝瀾安的清高,會甘願成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頌故意提了兩次,說謝瀾安對太後忠心——
楚清鳶眯了眯眼,雖然他眼下還不能完全厘清內情,但這裡頭,一定有什麼不對。
他如今已丟了學名,想東山再起,當然得另辟蹊徑。
三日後的清晨,楚清鳶經多方打聽,終於在市南樂律裡的一家伎館秦樓外,攔下了謝演的車架。
自從謝家三房從烏衣巷搬出去後,三房之子謝演的心氣兒就一直不順。
他自己還沒撈著一官半職呢,謝瀾安那小娘們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內宮禦史。前幾日,謝演想去那個什麼士林館,瞧瞧被京中士人競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卻因沒有拿得出手的策論,受了冷落。
這會兒他才從溫柔鄉裡來,渾身的骨頭都泛著懶勁,不耐煩地撩起車簾:“何人攔我車架?”
楚清鳶立身在晨風下,清如露竹,自報姓名。謝演聽著這名字耳生,楚清鳶又取出一卷宣紙呈上。
謝演帶在身邊的詹使檢查過那紙張無異,交與郎君。謝演枯著眉頭一手扯過來,展開看了兩行,眼神從困倦不耐變得清醒了幾分。
他瞥眼看著車下之人:“這是什麼?”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謝演的學問雖不及長兄謝策,眼力還有幾分,看得出寫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鳶回答:“這正是郎君您所寫的《北伐論》。”
謝演撚著那頁紙,眼中終於流出感興趣的神色,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寒酸書生:“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楚什麼鳶,謝含靈看不上的冤大頭嘛。怎麼,沒處去了,想投奔我?那你豈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聲回蕩在香閣錯落的長街,惹得許多徹夜作樂的歌姬樂伎們開窗觀瞧。
不知哪扇菱窗裡擲出來一條杜鵑手帕,裹著濃鬱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鳶的臉上,又飄飄然落在他腳下。
楚清鳶始終垂首,一言不發地由著謝演笑。
謝演笑夠了,又往紙上瞟幾眼,不得不承認,確實好文采。
可這就更可恨了,憑什麼一個下等出身的寒士,寫得出這般錦繡文章?
他略作尋思,看向楚清鳶的笑裡含著涼薄,“想跟著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記住,我可不如丹陽郡公好性子,若教我發現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後果。”
“多謝郎君,清鳶不敢有二心。”
楚清鳶目送著謝府的馬車駛去,慢慢鬆開緊握的掌心。
那上麵,刺進肉裡的指甲印血跡斑駁。
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踐尚有三年蟄伏。楚清鳶,何事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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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豐年新淘弄來一套獨山玉棋,每顆棋子都有正反兩麵,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著新奇,顛兒顛兒地送到謝瀾安跟前。
謝瀾安手裡把玩著一枚棋子,聽了管事的彙報,微微一笑。
以楚清鳶聰明謹慎,當然會察覺到白頌在故弄玄虛。疑心生暗鬼,他這會兒大抵覺得白頌說的都是反話,不由自主往深處去揣測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謝瀾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經心地盯著那顆白棋,彈指一翻,由白轉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夠高,摔下去的時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