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1 / 2)

芮秀峰在謝府留心觀察了胤奚幾天, 這日當這個年輕人路過庭中,他驀地拋出一隻橘子。

胤奚懷裡攬著幾本書,下意識空出右手接在手內, 轉頭看見人:“芮先生?”

他正趕著去向女郎還書, 她今日難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動聲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滿意地點點頭, “筋骨出眾, 反應靈敏,是塊好材料。”

他開門見山:“可願拜我為師, 學我芮門的功夫?”

胤奚腳步駐了駐。

他筋骨出眾,反應靈敏?如果這幾年在庾洛神時不時心血來潮的追捕逗弄下, 被迫學會的反抗也算的話。

若是大街上遇到對他這樣說的人, 胤奚理都不會理睬。但眼前是連女郎也敬佩幾分的武道宗師,他便拿出點耐心,道:“蒙先生錯愛,胤奚頑愚,恐負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 小覷我芮家槍不成?”

胤奚搖頭,“是胤奚無心於此。”

他禮數周到地行了禮,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著他脊柱端正的背影,忽道:“想留在謝娘子身邊?”

胤奚身形一頓,在陽光下回頭。

芮秀峰輕抖衫腳笑了笑,眼裡露出經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來很奇怪嗎?小郎君莫不是以為, 這座府裡隻有我瞧得出你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謝娘子身邊人才濟濟, 個個不凡,為何從無人出麵阻撓過你?”

胤奚目光幽靜地注視他。

無足輕重。

芮秀峰接著循循善誘:“因為小郎君身無所長,無足輕重啊。”

“你想想, 謝娘子是何等玉樹瓊葩的人物,她的追隨者層出不窮,甘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風霽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憑什麼,讓謝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紀還要對一個小輩攻心,而是他急於將家傳絕學傳承下去,難得遇見一個好苗子,便舍不開手了。

他選徒嚴苛,這些年也隻把阮伏鯨看在眼裡。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隨便拿濫竽充數,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輕骨重,神華內斂,極契合他的武學路數。

雖不能像阮伏鯨一樣習練大開大合的槍法,但學他的內門心法,卻更為適合。

芮秀峰看著臉色變得有些雪白的年輕人,慢悠悠地加碼:“想在這等高門世家裡有一席之地,若無亮眼的本事,很快就會泯泯於眾人。可你隻要跟隨我習武十年,我必讓你不輸今日之阮伏鯨!”

胤奚輕輕動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著手說。他是怕一上來嚇退年輕人,才往少了說,世間想要問鼎武學巔峰之輩,十年夠做什麼?入門而已!

豈料胤奚平靜地說:“我不學。”

“你不學?!”芮秀峰銳目瞠起。

胤奚左右觀望,見四周無人,才慢吞吞地說:“多謝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曉,這裡人人文韜武略,都是家學淵源的童子功培養出的人中龍鳳。

“他們有先我二十年的優勢,我縱有心趕超,我苦讀十年後,他們已讀書三十年,我練武十年後,他們已練武三十年。我十年後不輸於今日之阮郎君——又豈勝得過十年後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語點破話中的漏洞,無語之餘,心中卻對他更多了幾分欣賞。

年紀輕輕,看得透啊。

更何況……胤奚低頭看著手裡的橘子,他如果花幾年、十幾年的精力,一心撲在學文習武上,那誰來花心思讓女郎開心呢?

女郎身邊並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議事廳這些時日,看得分明:何羨有計會之能,樂山有耳目之娛,謝大郎君被譽為荒年之穀,謝小郎君被稱為豐年之玉,鯨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賀娘子是巾幗之同契。以至於鬆隱之畫、玄允之衛……大家各有其職。

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觀女郎的日常處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處理庶務井井有條,她智計高邁、八麵玲瓏、精力勝人、心淵似海……胤奚從未見她有過失態或疲憊的時候。

可人怎會沒有累的時候。

可她連笑都常常是浮於表麵,漫不經心。

明明唇邊春色怡人,眼裡卻凜淡含霜。

胤奚不知道這世間有沒有一件事,能令女郎發自心底地快樂。

但他想成為那個能讓她時常笑一笑的人。

隻想成為那個人。

胤奚見過那位隨侍在女郎姑母身後的青衣男子。

四小姐懷中的貓兒抱累了,他便會接過那隻帶有主人體溫的狸奴;四小姐額角出汗了,那人便替她撐傘;四小姐偶爾回身與他說句話,那人永遠細聲細語地回應。

沒有身份,卻形影相隨。

這是何等幸運才能得到的福氣。

“你……”芮秀峰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合眼緣的小徒弟,轉眼就被他這份不思進取驚怔了,“覺得自己比不過就不學了,你還有沒有點誌氣?有沒有點上進心?”

胤奚的眼神清澈純良,“沒有啊。”

芮秀峰氣笑:“那麼羞恥心呢,抱負心呢,野心呢?男子漢大丈夫頂立天地間,你便甘心一世委頓在此,沒有一絲求功求名的淩雲誌,沒有一丁點建功立業的男子氣概嗎?”

胤奚歉意一笑:“一點也沒有。”

·

這件事還是驚動了謝瀾安。

芮秀峰也有點拗脾氣在身上,胤奚越是拒絕,伯樂便越想馴服這匹得來不易的千裡馬。

他知道這姓胤的小子聽謝娘子的話,便想請謝瀾安出麵說合。

非他自矜,相信謝娘子必能明白,成為他的徒弟對於一個沒有根腳的年輕人來說,是份多大的機緣。

謝瀾安聽後,幾乎能想象到胤奚拒絕芮師時的樣子,點著額角失笑:“如何選是他的自由,我不會做他的主。還請芮師莫要執著,順其自然為好。”

芮秀峰吃了一癟,心道你讓我教那幾個親衛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他忍不住道:“娘子細想,待此子學武大成,依舊為娘子效用,到時候娘子身邊也如虎添翼啊。”

謝瀾安好整以暇地擺擺手,“我留他在身邊,不是圖這個。”

說到這裡,她自己一頓,可卻是為了什麼呢?

最開始,不過是想還他一恩,給他一個容身之所。可謝瀾安回憶起最近幾次與胤衰奴相處的光景,都無關緊要,不是聽他婉音曼轉地讀讀書,便是與他一道用膳,然後看著那小郎君樂此不疲地為她布菜……

她好像以觀察胤奚的神情為樂。

這個結論浮出水麵的一霎,謝瀾安有些驚疑,她自認不是會做這種無聊閒事的人。

她的目光淡下來,展扇一拂,動搖鬢發,驅散了這點不著邊跡的念頭。芮秀峰離開後,她喚進胤奚。

胤奚穿著她的廣袖襴衣,修美蘊藉,不緊不慢地脫履入室,愈發有翩姿從容的風采了。

謝瀾安耷眼看著扇麵,“你的事芮師同我說了,放心,我不乾涉你的自由。”

胤奚立在她書案之前,頎長的影,說:“可以乾涉的。”

謝瀾安抬頭,看到那張臉才後知後覺,他仿佛總有語出驚人的本領,讓她多看他幾眼。

謝瀾安笑了聲,換個怡然坐姿,索性大大方方注視他:“既然可以,那——”

“但我不能和芮師父去。”胤奚在女郎說出“為他好”的話之前,搶先說,“我害怕。”

謝瀾安眯了眯眼,“你……什麼?”

“我害怕。”胤奚放輕聲調,水亮的雙眸斂霧含露地落在她眼裡,“要離家學藝那麼多年,胤奚害怕。”

“……你說害怕就害怕吧。”謝瀾安雪顏矜淡,不理他了,卻也沒開口逐客。

室內寂靜少許,胤奚道:“女郎,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聞聽祖遂將軍在為女郎訓練私衛,”胤奚道,“我可否隨祖將軍學一學拳腳?”

這卻讓謝瀾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為胤奚拒絕芮秀峰,是因他不願習武,可他放著武學大家不選,卻又選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遜色,而是祖老將軍更擅長軍中技藝,著重的是陣勢配合,與他學成,興許能做十人敵、百人敵,可芮秀峰的長/槍與獨門刀法殺力更重,有萬夫不當之勇,若在他門下出師,不輸千人敵。

“你莫以為祖將軍調理人的手段便輕鬆。”謝瀾安親眼見過,祖遂對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點點頭:“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樣子怎麼看怎麼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議事廳沒怎麼出門,白皙膚光更勝從前。

夏日的人如何會看到冬日的雪?謝瀾安睫光無聊籟地落向他處,“那是為什麼?”

胤奚目色如水。

因為他可以不行,卻不能站在女郎身後時,被彆人笑話女郎選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無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備的本領,他的女郎一樣也不可或缺。

“因為……”他笑了笑,“跟祖將軍習練,每天便可以趕回府裡了。”

謝瀾安靜了一瞬,也嗬嗬笑起來:“很好,見到祖將軍後,希望小郎君依舊這麼能說。”

撥雲校場此前並未對外公開。

但開口的是他,她允了。

·

從士林館到撥雲校場,要經過一片茂密的楓竹林,沒有專人帶領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場時,祖遂已經在等著他,見到胤奚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不想跟著芮秀峰,到我這兒退而求其次來了?”

胤奚一聽便知不妙,都說文人相輕,武人血氣旺盛,更免不了意氣之爭。他才張了張嘴,祖遂從身後抽出一柄精鐵短鐧,轉腕劈在身旁的欄杆上。

那條欄杆瞬間斷裂,飛濺起木屑無數。

下麵的校場鴉雀無聲,祖遂向下吼聲:“看什麼熱鬨,繼續練!”而後轉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這裡可不是給你混資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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