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2 / 2)

胤奚盯著那木欄的缺口,深黑的眼底褪去了純柔,隻剩平靜:“我不是來混的,請祖將軍儘管指教便是。”

“口氣不小。”祖遂搭眼往胤奚的身上掃量個來回,暗中點頭,武道中有“校大龍”的說法,最看重的便是根骨,這小子天生天養,根骨很正。他嘴裡卻嫌棄:

“生得太秀氣了,也錯過了練武的最佳年齡,真不知芮師父看中你什麼——擅用左手還是右手?”

胤奚下意識將右手往身側背了背,麵不改色道:“左手。”

這點小動作如何瞞得過祖遂,“我看像是右手!”

他說著,手已鷹拿燕雀地探向胤奚的右臂。胤奚下意識格擋,袖頭仍被祖遂勾在掌中,一聲裂帛響,撕出一道口子。

胤奚本能地皺了下眉。

落在祖遂眼裡卻是不得了,他這輩子最看不上紈絝草包,當即提起腳尖向胤奚肋下輕撥。胤奚腦子還未反應,身體先痛得一躬。

下一瞬,他的左手已被一隻軍靴重重碾在腳下。

祖遂厲聲道:“舍不得一件衣服,舍不得這身細皮嫩肉,就彆來吃這個苦,你吃不住!老夫給你最後一個機會,還學嗎?”

那是馳騁疆場多年的積威,比碾在手背的重量更讓人膽寒。胤奚鼻尖聞到了血腥味,他自己的血。

他瞳孔森黑,眼底被激出了血性:“學!!”

“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

好小子。祖遂哼笑一聲,暫且不扳服他這臭毛病,踹了他一腳,讓他彆在地上裝死。

“第一天來,彆說小老兒不照顧你,去,背鐵甲紮馬步,站滿三個時辰。”

祖遂轉鐧往校場一指,“瞧見了嗎,這些姑娘個個都能過關。你可彆讓人笑話了,說你連女人都不如。”

胤奚肋骨還在作痛,咬牙爬起,冷著臉道:“不如就……不如!”

祖遂算是開了眼,對這個俊臉年輕人的第一印象:嘴巴硬似鐵,臉皮厚如牆。

而後他的臉色又沉肅下去,芮秀峰看中的好苗子,難道放在他手裡便調.教不出來嗎?

·

蟬歇蟲鳴,薄暮冥冥。

束夢奉女郎之命,一直守在二門外的台階上,伸長脖頸往外瞧。

直到看見一道搖搖晃晃的身影進了門,束夢才返身跑回正院,進屋脆聲回稟:“女郎,胤郎君回來了!”

“嗯。”謝瀾安低頭梳理著何羨交給她的邸閣賬目,隨口問,“他看起來如何?”

束夢說:“是打著晃回來的,腳下搖搖擺擺,看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努力回想細節,“胤郎君的臉像紙一樣白,護院要過去扶他,他也沒讓,自己走回幽篁院去了。”

謝瀾安筆管稍頓,又淡淡嗯了聲。

束夢天真地說:“娘子很關心胤郎君啊。”

謝瀾安看她一眼,“有嗎?”

束夢在上房服侍久了,見娘子並不似如外表那般英凜淩人,反而平易近人,對下人也好,膽子便大了許多。此時聽問,她愣了一下,自己也迷糊了——是,也不是吧……

若說娘子關心人,她對小公子,五娘子,文郎君,何郎君他們也是一樣照顧……

正想著,門外響起一道清醇的嗓音:“女郎,衰奴回來了。”

束夢詫異,方才她眼看胤郎君連路都快走不動了,怎麼不歇一歇,就過來了?

這麼會兒工夫,怕隻夠洗個澡的吧?

同時她也恍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娘子對很多人好,可是沒有人會像胤郎君一樣,頻繁地出入於娘子屋舍。

娘子卻也不約束。

人進來,身上換了乾淨嶄新的衣袍,行走間帶有淡淡的澡豆香風。謝瀾安放筆往他臉上細看兩眼,男子原本粉潤的唇色,的確褪如白紙一般。

她沒問彆的,隻問:“明日還去嗎?”

胤奚眉睫不改,“去。”

謝瀾安便點點頭。他要學文學武,她都可以給他提供資源,但不會特意予他什麼優待。

能不能堅持下來,全看他自己。

“女郎,”胤奚從袖中慢慢抽出一本誌異,“聞聽女郎最近休息不好,我可以讀書給女郎聽嗎?”

謝瀾安心頭微動。

有一刹那她幾乎以為胤奚洞悉了她的隱秘,可當目光落在那張純稚俊美的臉上,她的呼吸又放鬆下來。

他隻是和從前一樣,想多與她說幾句話罷了。

可她還是下意識保護自己的軟肋,聲音有些冷淡:“不必了,你去歇著。”

胤奚沒動,“就當女郎給我的獎勵,好不好?今天我背負鐵甲站了三個時辰,肩膀都磨破了,可我沒給女郎丟臉。”

小郎君操著軟乎乎的嗓音,既像邀功,又似求憐。

謝瀾安癱著臉想,為這麼點事便要獎勵,那人人問她要獎勵,她的獎賞夠分嗎?

“就一篇。”

“好。”胤奚暖暖一笑,立即應承,“就讀一篇。”

他沒有得寸進尺,坐在山水屏幛外麵的小杌子上,隔著燈火映照的紗屏,為女郎誦讀文章。

如珠如玉的嗓音迤邐綿長,一篇之後又一篇,讀到第三篇時,束夢出來在唇邊豎指,輕噓一聲:“娘子睡著了。”

胤奚點頭合上書本。

他的額角不知何時冒出了汗珠,束夢看見一驚。

卻見胤郎君衝她無聲地搖搖頭,以免驚醒女郎。

男子眼神薄淡,沒有一絲在謝瀾安麵前時的溫度,他向那扇屏風望了一眼,無聲退出房門。

那些鎧甲近百斤重,一日下來,他的胳膊早已抬不起來,在幽篁館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把自己收拾乾淨,穿戴整齊。

但這並不妨礙他為女郎讀書。

比起熬練筋骨,讓女郎睡個好覺當然更緊要。

他分得清輕重。

·

再去撥雲校場胤奚便學乖了,他多帶一套舊衣過去,到時換上,便不會招惹祖將軍看不順眼。

這日士林館有文士清談,謝演憑著那篇《北伐論》在此有了一席之地,踞在方席上侃侃而談。

隨行的楚清鳶沒資格上座,在雅集的庭院中流連,恍惚間,他看見一道風姿卓絕的身影。

“......謝娘子?”

正去往楓竹林的胤奚,途經庭院,耳聽聲音,側了側頭。

隔著一個涼亭的兩人四目相對。

楚清鳶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後背起了一層粟。

他凝視那身眼熟的祥雲紋青衣襴衫,再看看衣裳的主人,眼中閃過萬千的不解、不甘、不屑、憎惡,最終化作一聲冷笑。

“五年前,謝娘子便是穿著這身衣裳,於鐘山曲水之畔飲酒三觥,奏廣陵散,一曲終了,百鳥齊喑。”

楚清鳶一邊覺得荒唐,一邊步步走近:“當時在場士庶,無不仰慕於‘謝家玉樹’的風姿。你知道嗎?”

胤奚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人走近,聽他對女郎的過往如數家珍。

楚清鳶終於站定在他麵前,“你覺得自己配嗎?”

那百餘名聽謝含靈彈琴的士庶之中,便有一人是他。

那年謝含靈才十五歲,卻神姿俊秀,宛如仙人。正是自那日起,楚清鳶便決定有生之年,定要投效在她的門下。

他連她當日穿的衣服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賤奴怎配?

胤奚想了想,問:“你是哪位?”

如願看見楚清鳶的臉色變得鐵青,胤奚轉身就走。

祖老將軍脾氣大過天,遲到了要受罰。

卻聽那人在他背後譏諷一笑:“以色侍他人……”

一語未了,一陣風襲過,那身青衣用力地將他摜在地麵。

楚清鳶後背猛地硌在石階上,上身已被一條曲起的膝蓋死死抵住。

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青衫郎君,單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勁大得出奇。

他容色冶豔非凡,眼神卻凶得像隻狼崽子,一字一字道:

“我是粗鄙之人,不知分寸,可你怎麼敢中傷她呢?”

楚清鳶呼吸急促,白淨的臉迅速漲紅。他奮力掙紮抬頭,卻被鎖著喉嚨的那隻手給摁了回去,後腦磕上石板。

胤奚居高臨下,垂著眼,嘴角咧出一道微笑:“下次想死,再來找我。我陪你玩。”

楚清鳶的最後一口呼吸瀕臨消散之時,脖頸驀地一鬆。

製住他的人已不見,留在他喉間的紫色指印,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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