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連院中的小池塘也被蒙上一池夜色,不知誰是鉤餌誰是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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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胤奚早起見過謝瀾安,便帶著黃鯤,乙生一人出門。
今日他要去接觸在羅刹江周圍山脈活動的一路山越帥,探聽失蹤官吏的情況,由阮伏鯨從中牽頭。
阮伏鯨已在自家昔日的校場院外,負臂等了有一會兒。見胤奚出來,他上下挑剔地打量胤奚幾眼,見他衣冠楚楚,麵若冠玉,神度清怡,竟也挑不出什麼,悶聲道:“走吧。”
一人帶著隨扈,一行四五匹快馬,出城後循山路,約摸花費一個多時辰,阮伏鯨帶胤奚來到一座水泊山寨。
這羅刹寨的寨主胡威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青壯漢子,唇上留著兩撇胡髭,曾受過阮厚雄的恩,得知京城來的奉旨欽差想了解情況,他答應得很乾脆。
雙方見麵,略致寒暄,阮伏鯨指著胤奚對胡寨主道:“這小子是祖帥手裡教出來的,寨主有什麼話,不妨放心說。”
胡威驚訝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不禁刮目,“哦,原來是祖叔的弟子,那便是自家人了!好,快快上座。”
胤奚心中亦訝,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祖遂是吳郡山越民出身,與這位胡寨主還能論上遠房的從親。
所謂山匪寨眾,並不像世人以為的那般都是打家劫舍的,隻是有人出身微貧,又無正經戶籍,才不得已上山落草。
像祖遂這樣能憑自己的真本事闖出一條生路,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最受山越居民敬佩。
“寨主快人快語,在下也不囉嗦了。”胤奚朝胡威拱了拱手,直言道,“在下想請問寨主,可有關於那些清田官吏下落的線索?”
胡威是個爽利人,伸指勾勾自己的山羊胡,“不瞞郎君,官員失蹤之事胡某也有所耳聞。說句實在的,我們這些浮浪人看似不受朝廷管束,其實不過抱團混一混,哪敢劫持身上帶印的?不止我可以發誓,此事不關羅刹寨的事,連周邊幾個小寨小部,我也可一並擔保。”
胡威話風一轉:“郎君有所不知,要說吳中最大的山越宗部,是在距此六十裡的浮玉山中,大當家的姓封。這封氏了不得,與世家豪強往來頗密,收錢占掠,手腕很硬,若說敢打朝廷命官主意的……隻怕你們要從這上頭查一查了。”
他話未說得十分絕對,胤奚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他道:“寨主放心,今日在此地的每一句話,絕不會傳出去半句。”他又問,“怎麼找到他們?”
阮伏鯨不由看了胤奚一眼,心想這小子還挺上道。
胡威也不由點點頭,說到底對方是官,他們是氓民,交情歸交情,甭官這京裡來的和山中封氏誰硬,他這小小水寨還要在錢唐紮根下去,所以話他隻能點這麼多。
“封氏宗部規矩極嚴,采用的是一層層向下管理的方式,那山上三位大當家,說來不怕郎君笑話,像我這等小山寨主,至今也不曾拜會過真容。更彆說外人想見了。”胡威道,“不過我認識一個叫穀六的,是浮玉山下屬一個小頭,管著零散落戶在山腳下的幾片村戶,郎君若有需要,某可引見。”
胤奚自然需要,事不宜遲,當下便出發。
他站起身,見阮伏鯨欲言又止,胤奚便道:“表兄的身份露麵不便,一則也恐對方卸不下防備,我自去便是。”
阮伏鯨承認他說得在理,猶豫地看他兩眼:“你行嗎?”
人是他帶出來的,雖然他不樂意,但若出了什麼差錯,他也不好同表妹交代。
“我不行。”胤奚接得很快,隨即風度朗朗地一笑,“但女郎用人的眼光,很行。”
阮伏鯨反應了一時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說,他不會給表妹丟臉。
——這話謙遜是謙遜,對表妹的尊敬也溢於言表,可怎麼讓人聽著就……那麼欠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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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威沒有派手下人敷衍,親自領路。
來到錢唐下隸的一個小鎮,在一處擠在街角的酒寮外,胡威嗬了口氣,與胤奚指著冷風中左右飄拂的旗招。
他低聲道:“瞧見那個細瘦猴腮,玩摴蒱的漢子了麼,那人便是穀六。”
酒館簡陋,是用廢棄的亭子改造的,四麵漏風,因此胤奚將那人看得很清楚。
“看清了,多謝寨主。”
胡威頷首,他隻能幫這麼多了,要是讓封氏得知他從中牽線,惹怒了這山越帥中的巨頭,他也落不著好果子吃。
胡威讓這小郎君自求多福,勒馬回行。
胤奚在酒寮對麵的隱蔽處,眼盯那個穀六,耳聽館亭中響震著“盧!”、“盧!”、“雉!”的賭采聲,神色冷靜,不知在思索什麼,沒有著急進去。
隨行的黃鯤等了半晌,忍不住低問:“郎君,是否讓小人回去叫援手?”
他的聲音仿佛是驚動胤奚的開關,話音一落,隻見胤奚的目光油然一改,變得輕浮起來。
他隨手摘下一絲不苟的發冠,拋給黃鯤,帶下來幾縷發絲,也不理會,又順手扯鬆自己的衣領,任其鬆垮地堆在襟前,邊走邊道:“抓人有何用,重要的是從他嘴裡掏出話來,能坐下談的事,何必動手。”
一句話說完,他人也到了酒寮外,抬手拂簾,儼然一個市井裡出來的浪蕩子,帶著三分恰到好處的不羈。
隻是這浪蕩子的相貌未免太乍眼了些,穀六的坐位正對著酒館門,玩得正興,忽覺這陋室一亮,抬起眼便愣住了。
胤奚噙著嘴角,徑自到穀六桌前坐下,環視著圍三麵凳子而坐的幾個賭漢子,半分不怵場:“正好手癢,哥哥們不介意多個人吧?”
穀六更怔愣,莫名看看左右的同伴。
胤奚也不等他回答,抬手按住油膩汙臟的酒案上的五枚木牌,一攏在手。
這下穀六反應過來,伸手按住,陰鷙地打量這個闖進來的臉生小白臉,“你哪來的,懂不懂規矩?”
胤奚眼皮撩起,嘴角還笑著,眸底卻綻出一抹極幽深的寒光:“賭桌上,買定離手,願賭服輸,還有比這更大的規矩?”,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