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梁津不喜歡他抽煙,但晚上做完他還是去陽台點了一根。
冷風卷過江麵,掀起他的睡衣一角,兩根細直手指伸出披在肩上的長款風衣外,輕輕攏了攏衣襟。
身後傳來腳步聲,蔣雲撣掉煙灰,說道:“明天我把衣服送去乾洗。”
免得染上煙味。
“不用。”梁津拒絕道。
蔣雲夾在指間的那根煙猝不及防地移到他手中,煙嘴是濕潤的,一團煙雲嫋嫋騰空,梁津就著他的煙抽了一口,眉頭微蹙,性感得要命。
看樣子也不像新手。
冀西那幾個月仿佛變得很遙遠,梁津潔癖的習性卻一直深入人心。
蔣雲:“你要抽我給你根新的啊……不是潔癖嗎?”
梁津靜靜看了他一眼,無聲勝有聲。
也是,他心想。
從那艘遊艇上下來,他們接了無數次吻,做了無數次,梁津連蹲在他身前都不介意,又如何會嫌棄被他含過的煙?
“怎麼喜歡抽這種?”梁津問他。
紅酒單爆,有人說這種煙抽了頭暈,蔣雲反而還好,可能是因人而異吧。
他想了一會兒,說:“不嗆嗓,煙味淡?”
剛說完,梁津偏頭咳了一聲,顯然被嗆了一下。
“不會抽就彆勉強。”蔣雲用嘴叼走沒剩幾口的煙,將煙頭摁滅在手邊的玻璃煙灰缸內。
他下唇還沾著點水漬,想伸舌舔掉,結果舌尖和梁津的指腹撞了個正著。
即將入冬的海京夜晚很冷,蔣雲想不明白為什麼梁津上半身可以什麼都不穿,僅套了條晨跑常穿的灰色休閒褲就陪他在陽台吹風。
梁津的手指在他唇麵揩摩,蔣雲被他摸得嘴皮子著火,故意仰頭錯開接觸:“哪來這麼多精力,明天不是正常工作嗎,小梁總?”
他拿霍致年對梁津的稱呼打趣。
“明晚還有一場宴席,我必須出麵。”
須臾,梁津又道:“彆這麼叫我。”
“也就是說……你會忙一整天?”蔣雲感到無語,“那還不去睡?現在已經淩晨了。”
他起身拉過那人冰涼的手腕,想把他拖進臥室休息,不料梁津黏糊得過分,休閒褲鼓鼓囊囊一團。
“……”
之前在哪個社交平台看到過,說灰色顯大,蔣雲當時不信,怎知人家是實踐出真知。
梁津鬆開他:“我去衝個冷水澡。”
“你瘋了吧,”蔣雲急忙堵住他的路,“以為自己體質很好嗎?瞎學什麼電視劇情節?”
再僵持下去今晚誰都彆睡了。
蔣雲坐在床尾,困頓地眯了眯眼。
“就一次。”
食指與拇指彎曲成一個圓圈貼在嘴邊,比出一個暗示性很強的手勢,幾秒後他把手放下,一副英勇就義的姿態:“梁津,你最好快點搞定。”
梁津捧著他的側臉,輕聲道:“我儘量。”
儘量個鬼。
他起床後到衛生間洗漱,照鏡子發現嘴角腫了,張嘴幅度一大,便開始隱隱作痛。
【阿雲,定位發你了,我和小許警官晚上六點半到。】
蔣雲漱完口,給他回了個“好”。
前不久魏疏說欠他一頓飯,但他們對了幾天時間,不是許江明要加班就是他約了霍致年吃飯,這回難得都有空,魏疏火速訂好了餐廳包間。
下午他補了場覺,睡醒後緊接著為Cooper佩好項圈、牽引繩,帶上居家必備的一次性塑料袋,出門遛狗。
“乖寶。”
回到家,蔣雲加滿飯盆和水碗,摸了把Cooper的狗頭:“我一會兒要出門,在家乖一點好嗎?握手。”
棕白小狗歪了歪腦袋,伸出一隻前爪搭在他手心,表示自己聽懂了,會乖乖呆著不抄家。
“回來獎勵你好吃的。”
蔣雲將車鑰匙抓在手中,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這大抵是他和許江明初次正式見麵,魏疏與許江明比他早到幾分鐘,蔣雲匆匆趕到時,他兩正頭碰頭地講著悄悄話。
“見麵禮。”
蔣雲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過去,說道:“給許警官的。”
室內溫度維持在一個舒適的範圍,許江明一身米色毛衫,純黑的發絲柔軟順滑,看著年紀比魏疏還小些。
“阿雲客氣了。”許江明對他露出一抹笑。
餐桌上許江明不怎麼說話,從頭至尾都是他跟魏疏在聊,蔣雲怕他無聊,時不時帶些許江明說得上來的話題。
“乾媽這些日子好嗎?她一忙就停不下來,老魏,你人在乾媽身邊,得幫我多監督監督她。”蔣雲道。
魏疏:“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們魏女士,她哪是能聽我的人?也就你的話管用。”
“最近我在試著接觸管理方麵的工作,等真正上手了,她應該可以輕鬆些。”
蔣雲手持刀叉,將牛排切割成小塊狀:“許哥呢?上次王勁青那事兒,後來他有繼續騷擾你嗎?”
“沒有,都挺好的……”
許江明話沒說完,魏疏搶答道:“有我在,王勁青那混球能給我的人臉色看?”
“正經點,”許江明胳膊肘懟了下魏疏,耳尖薄紅,“阿雲還在。”
蔣雲擺出身為好友的自覺,笑道:“不用這麼拘束,把我當空氣就好。”
“突然想起來……我和許哥挺有緣的。”
“怎麼說?”魏疏好奇地看向好友。
刀叉上的肉塊沾著黑椒汁送入口中,蔣雲咀嚼吞咽入腹,說道:“有次出門恰巧碰到過,是吧許哥?”
許江明:“……是。”
“我去趟洗手間。”蔣雲把手機揣回口袋,說道。
餐廳三樓有一個公共露台,臨近走道轉角,蔣雲在此處停下腳步,確保他想單獨約見的人跟上了他的步伐。
“阿雲。”
許江明走到他身邊,篤定地說道:“你找我。”
蔣雲端詳著他的麵容,眉眼秀氣,臉型小巧,是像極了鄒渝沒錯。
“許警官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許江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皺眉道:“像誰?”
蔣雲沒有回答。
半晌,許江明想追問下去,蔣雲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線,急忙拽住他的手臂,兩人一塊躲到轉角後的陰影裡。
好在腳步聲沒再靠近。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許江明的嘴巴,另一隻手借機撿走粘在他肩頭的一根頭發。
“……和霍氏的合作基本談成了,但我想不明白學弟你為什麼非霍氏不可。而且這個項目有盛瑞和我們競爭,就算你……也不怕得罪蔣家嗎?”
蔣雲把頭發攥在手心,站在陰影下,伸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探出一點視線,不遠處打電話的男人不是彆人,正是第一批從盛瑞跳槽的錢來。
錢來,來錢,果真人如其名。
北川大學每年畢業生那麼多,他想,此時和錢來通話的那個“學弟”也不一定就是梁津。
“行,反正這事兒我替你談妥了……你都不曉得我剛有多緊張!你說說你,自己參加什麼酒席,叫我單打獨鬥跟霍氏的人談話,我不管,這是另外的價錢。”
電話裡的人似乎說了什麼,錢來大笑一聲,道:“大股東,出手真闊綽啊。這忙我沒白幫!”
行了。
今晚的宴會、認識錢來、和蔣家有關係,綜上所述蔣雲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肯定他就是梁津。
錢來走遠了,他從黑暗中走出來,胳膊肘撐在露台邊緣,無聲歎了口氣。
“許警官,魏疏他很喜歡你。”
“我知道,”許江明說,“看得出來。”
蔣雲:“作為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他被最愛的人背叛,你明白我的意思。”
許江明盯著他看了良久,說:“阿雲,沒有人能做到毫無保留。至親之間尚存隱瞞,愛人也是如此。”
“這不叫隱瞞,”蔣雲反駁道,“這是謊言。”
“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嗎?”
許江明眉頭一擰,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做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剛剛我們躲的那個人,你認識吧?”他話鋒一轉,“因為他跟梁津有關?或者……和他通話的人就是梁津?”
許江明的直覺過於敏銳,蔣雲來不及做出反應,慢了半拍。
“你看,愛人之間也有隱瞞。”
許江明:“阿雲……請你理解我的苦衷。”
蔣雲被他的某一句話觸動心弦,因此退了一步。
他相信梁津是愛他的,他也對梁津懷抱著同樣的感情。
在床上他們擁有著超脫的默契,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另一方都能最快明白其中的含義。
但蔣雲也沒有忘,他們上輩子也曾是彼此的對立麵。
愛本就是複雜的產物,對梁津的情感中包裹著隱秘的嫉妒、羨慕、疼痛以及猜忌,許江明沒有說錯,沒有人能做到毫無保留。
可他以為……梁津至少會坦誠一丁點。
他不明白他的動機,不清楚他的目的,他們就像世界上既親密又疏離的生命體,從未真正意義上的擁抱彼此。
“希望你履行這份誓約,許警官。”
他側身讓出過路的空間,深深地看向許江明:“我理解你,也請你說到做到,彆做任何傷害魏疏的事情。”
在他的記憶裡,上輩子他失去過一個意義非凡的人,他沒能參加那個人的葬禮,並為此對梁津惡語相向,詛咒他一輩子不得好死。
雖然前因後果仍然未知,但他不想讓這件事重演,更不希望他失去的那個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回到座位上,魏疏一副等了很久的模樣,他假意拍了拍肩膀的“灰塵”,埋怨道:“你倆上廁所上了半個多小時,菜都涼了!”
“拉著許警官聊了一會兒,”蔣雲說道,“老魏,做人大氣點。”
魏疏:“……你倆聊什麼了?”
“不告訴你。”許江明道。
第52章
正式入職的流程走了小幾天,起初蔣雲還納悶,不就一個閒散小職嗎,至於這麼正式嚴肅?
後來鄭思勤代蔣豐原發表通告,向公司上下宣布盛瑞的新一任首席執行官時,他後知後覺地在上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儘管盛瑞之於蔣氏並非舉足輕重的存在,但他依舊不是很敢相信,蔣豐原會把公司交由他來打理。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維持了一天不到的時間,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忙碌行程取代。
他和梁津一天見不了幾次,白天兩人出門都很早,晚上他差不多七八點到家,梁津則在十二點之後,因為有各種應酬。
為了保證留守Cooper每日的活動量,蔣雲專程雇了一個家政阿姨負責遛狗以及換水換糧。
閒暇時,他也會把Cooper帶著上班,公司的年輕員工很喜歡貓貓狗狗,路上遇見大都蹲下來摸摸毛絨絨的小狗腦袋,誇一句“好乖好聽話哦”。
“午休我牽著它下樓溜達,到時候可以再來摸摸它。”蔣雲說道。
每次他這麼說,都能聽取哇聲一片。
“蔣總。”
辦公室外響起兩下敲門聲,蔣雲放下簽字筆,按揉眉心的同時說了聲“進”。
關上門,秘書快步上前,臉上帶著幾分慌張,說他接到霍氏那邊的來電,關於新項目的合作,他們有了更合適的人選。
秘書微微躬身,似在觀察他的反應。
蔣雲不為所動地點點頭,說:“知道了。”
早在幾天前與霍致年約的那頓飯上,他就得知霍氏有可能臨時改變主意,放棄盛瑞選擇新的合作對象。
“您需要我聯係霍氏重新談判嗎?”
估摸著雙方合同都簽好了,還有什麼談判的必要?
眼前電腦屏幕還亮著,楊勇調查的資料於一分鐘前傳到他郵箱,蔣雲點擊“下載”,簡略道:“暫時不用。”
“好的。”
等人離開,資料剛好下載完畢。
OGIN創建初期就敢搶蔣氏子公司的項目,的確應了霍致年那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評價,當他看到OGIN幕後投資者的調查結果,更不意外盛瑞的馬失前蹄。
自家人跟自家人,怎麼能叫搶呢?
應該叫“拿”。
作為OGIN最高持股人,項目不論歸哪一方,最終不都是梁津受益嗎。
下午五點,他破天荒地下了班。
Cooper被他抱進副駕,車窗降至底部,窗沿搭著它的兩隻前爪,汽車還沒發動,它已經對路邊的燒烤攤流了三斤口水。
中華田園犬很聰明,此狗尤其。它回頭朝蔣雲“汪”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饞得不行。
“吃燒烤的小狗毛會掉光。”
蔣雲拉上安全帶,把車窗上升到一半的位置,防止它中途跳車:“你想變成醜八怪嗎?”
Cooper仰天長汪一聲,以它的智商,聽懂“醜八怪”這三個字沒什麼難度。
這隻饞嘴狗被他的威脅打擊得不輕,一回家就趴在陽台的玻璃門前對影自憐,仿佛霜打的茄子,就連蔣雲拿起它最愛的毛絨狐狸玩偶也提不起精神。
“補償你一頓罐頭,好不好?”狐狸玩偶被蔣雲放回收納籃裡。
Cooper正在發育期,梁津對它飲食把控嚴格,諸如罐頭等食物在喂食的時候都有一定的配比,各類小零食也隻有表現好了獎勵少許。
養狗就像養小孩,家長有一方嚴格,就有一方寬鬆。
蔣雲洗漱完履約開了一罐Cooper愛吃的口味,一人一狗看了會兒電視,他便抱著這隻二十斤重的家夥入睡安眠。
這段時間梁津常常半夜三更回家,床上很空,蔣雲習慣了有人陪著,讓他改掉已經養成的習慣總得有個過程。
因此,Cooper成為了他的過渡期“陪·睡”夥伴。
狗在幼犬階段體溫略高一些,半夜蔣雲熱得難受,半眯著眼睛準備把熱源抱到床下,結果摸了半天沒摸到Cooper的一根毛,反而摸到了一片冰涼的手臂。
他暈暈乎乎地“唔”了一聲,知道是梁津回來了。
“狗呢?”
梁津身上很涼,所以蔣雲沒拒絕他的靠近。
手臂橫亙過他的腰身,兩人胸膛貼著後背一齊躺下,梁津的氣息噴灑在他耳邊:“床太小睡不下,我把它送去客廳了。”
蔣雲感到頸窩一陣發癢,似是被人低頭蹭了蹭。梁津聲音有些悶,加上他困得不太清醒的緣故,隻聽到他在跟自己說話,卻沒聽清完整的內容。
“阿雲。”
這次倒是很清晰,蔣雲發出一個短促的鼻音,就當是他的回應。
梁津箍著他的腰身,說他最近有點累。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眼睛卻在黑暗中完全睜開。
是啊,能不累嗎,蔣雲清醒了些,心想,一邊在總部籌謀布局,一邊坐鎮OGIN虎口奪食,從盛瑞嘴裡攔截下與霍氏的項目合作……不愧是上輩子和他鬥了八年的宿敵。
世界上不會出現第二個人比他更熟悉梁津,同樣,應該沒有人比梁津更了解他。
他們是宿命的對手,默契的同盟,當然也是知己知彼的愛人。
梁津是洗過冷水澡才上床的,兩人忙得腳不沾地,這麼一算,也有約一周的時間沒有做過了。
擁抱不能止渴,這一點梁津在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
但背後的人手腳很規矩,除了擁抱之外再無其他出格的舉動。
蔣雲翻過身,額頭抵著他的肩膀。
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但都不約而同地明白對方的意思是什麼。
雙腿纏住梁津胯骨的那一刻,蔣雲忽然回憶起他重生後做的第一個夢——昏黑、窒息,不同於這輩子的任何一場歡愉,純粹是掌控方占據壓倒性的勝利。
那時的感受宛如電影重映,他激烈地顫抖一下,汗濕的碎發被人輕柔地撩到腦後,隨即,一個安撫意味十足的親吻落在他光潔的額頭。
“是不是很痛?”梁津問他。
蔣雲搖了搖頭。
被褥和衣料的摩擦聲在寂靜中顯得尤其突出,但不聒噪,就像冬日灶膛裡火柴霹靂啪啦燃燒的聲響。
前提是忽略此時狗爪拋門的聲音。
蔣雲麵頰潮濕,想起身看看Cooper還在不在門外,梁津按住那條貼著他胯骨的腿肚,手指合並,握住瘦削的腳踝。
不能動了。
下半身因為慣性猛地撞了回去,他吃痛地驚呼,眼尾一片紅潤。
換作以往,他必定要在梁津肩頭留下一個以牙還牙的咬痕,但今晚他沒多大興致在這上麵和他較量。
“上次被叫到總部,無意間聽到爸和霍家的人商談訂婚事宜。”
蔣雲嗓子叫得有些啞,說:“這幾天我睡眠很差,要不明天你搬回去吧……或者我睡沙發。”
他們雙雙陷在末尾的餘韻裡,梁津用以調整呼吸的規律低喘在某一個瞬間變得不穩起來,過後又恢複如常。
臥室太黑,蔣雲看不見他的臉,卻能在腦內模擬出他反應過來的表情——平淡,波瀾不驚。
認識這麼多年,這人從未有過一次失態,哪怕再險峻的形勢,他從容不迫的姿態也沒有改變一絲一毫。
其實他很想看看梁津失態的樣子。
會流淚嗎?會歇斯底裡地怒吼嗎?會傷心到悲痛欲絕嗎?
這樣的梁津隻存在於他不切實際的想象中。
“阿雲,霍小姐是你的朋友,也是一個有信用的合作夥伴。”
梁津:“這場聯姻隻是一個利益交換,我幫她實現她的理想,她幫我得到我想要的,僅此而已,我們沒有其他關係。”
他並不懷疑梁津對伴侶的忠誠,這也不是他最在意的東西。
蔣雲輕輕說:“……那你想要什麼呢?”
金錢?權力?名譽?
楊勇是他的望遠鏡,他借此窺到梁津的一舉一動,可越眺望,越迷茫,他無法把這些沒有關聯的舉措結合到一起,哪怕他知曉梁津的每一個行為必定事出有因。
漫長的沉默裡,蔣雲在床邊穿上拖鞋。
“我想一個人睡,”他回頭看了梁津一眼,“晚安。”
“晚安。”梁津說。
接下來幾天,蔣雲照常忙地腳不沾地,怪事兒是他經常右眼皮亂跳,時不時莫名感到不安。
他把這歸咎為與梁津的冷戰綜合症,並沒放在心上。
期間韓琦給他打了一通語音電話,說電影的上映時間基本確定,目前在等院線排片,根據幾場點映的反饋,她對正式上映很有信心。
韓琦故弄玄虛道:“老板,我了解到一個八卦,你要不要聽?”
“嗯,”蔣雲看文件看得頭疼,有意換換心情,“你說。”
“周識錦塞進來的那個小明星,叫什麼來著……算了不重要,”韓琦說道,“他金主換人了,你猜是誰?”
蔣雲配合地說了幾個人名,韓琦全部否決,小聲道:“他這段時間都跟著戚皓。”
娛樂圈要想有立足之地,光靠自己一般不夠,有野心的人都在想儘辦法為自己謀出路,畢竟圈內迭代速度如流水,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後來者拍死在沙灘。
親子鑒定的樣本還差一份,蔣雲為此發愁許久,得虧小明星換人換得及時,一下子給他指了條明路。
“幫我約一下他,就說我請他吃飯。”蔣雲說道。
韓琦揚聲道:“不會吧老板,你要預定下一個金主爸爸的位置啊?我和你說……”
“停止你的思維發散。”
蔣雲正色道:“正常吃飯,我找他有事而已。”
韓琦說她明白了,也不知道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臨近傍晚,天色黑得很快,家政阿姨在微信上告訴他Cooper今天有點拉肚子,可能是遛彎的時候誤食了什麼東西,當前正在寵物醫院等待就診。
蔣雲將醫院地址輸入導航的目的一欄,手指即將碰到屏幕,鄭思勤的電話剛好打了進來。
白天不安的預感再次湧現,鄭思勤急匆匆道:“麻煩您立即前往新康醫院……蔣總出事了!”
出什麼事?
蔣雲一頭霧水地掛斷電話,蔣豐原也和Cooper一樣誤食了彆的狗的大便?
第53章
海京時間六點整,車流密集的大道上,一場暴雨驟然降臨。
豆大的雨點宛如石子般砸向車前窗,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雨刮器反複將玻璃表麵的一團團濕漬抹平成膜,天際電光忽閃,將半邊烏黑的幕布劈得猶如白晝。
銀白色轎跑開進新康醫院大門,雨還在下,車內沒有預備的雨傘,蔣雲抱著被淋個透濕的準備推開車門,須臾,一柄黑色雨傘撐在他頭頂。
鄭思勤西裝筆挺,蔣雲的車鑰匙被他轉交給身後的保鏢:“蔣總目前還在昏迷,小梁總派我來接您。”
“媒體那邊發通告了?”
上電梯的時候,蔣雲暗暗訝異一路怎麼沒碰到幾個人,鄭思勤下一句話解答了他的困惑:“事關重大,消息不能外泄,這件事隻有您、小梁總以及極個彆高層人員知曉,也請您暫時保密。”
電梯門緩緩開啟,兩列黑衣保鏢呈一字排開,靜默地站在ICU病房外,中間騰出一條過道方便醫護人員通行。
梁津呢?鄭思勤說梁津讓他來接自己,他此刻人又在哪?
蔣雲詢問他的行蹤,鄭思勤露出一抹公事公辦的微笑,說道:“小梁總正在召開高層緊急會議,蔣總事發突然,總部需要一套應對策略。”
“知道了。”
他看向將長凳擋得嚴絲合縫的保鏢,扇了扇手掌:“麻煩讓讓。”
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靜一靜。
鄭思勤離他十米開外,最後一批身著白大褂的醫生走進ICU後再也沒有出來,保鏢們懂得看眼色,長凳周圍就像一片被隔絕的廢墟。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還在想會不會是鄭思勤誇大了事實,沒準蔣豐原隻是擦傷了胳膊或者扭傷了腿。
等他親自趕到現場,確認了蔣豐原人躺在搶救室生死未卜,才肯相信他出的不是一般的事。
他不會為任何人辯解,蔣豐原是死是活和他有什麼關係?
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發生得這麼突然?
一個在上輩子活得好好的人,如今已一己之力掀動了整個蔣氏集團的安穩現狀。
事出必有因,總要有個解釋不是嗎。
蔣雲的手指輕輕貼著眼皮,好像這麼做就能緩和一點糟糕的睡眠質量帶來的負麵影響。
各大社交媒體一如往常地展示著無聊的文娛日常,狗仔、記者專注於一位名導的複出事業,誠如鄭思勤所言,消息被捂得很嚴實。
所有變動,都在這場雨夜中悄然進行著。
“小雲。”
蔣雲昂起頭,醫護資源、醫療設備與技術排在海京頭部的新康醫院的所有者——魏淳亭女士,單手插兜立於走廊的另一頭。
因為這場雨,氣溫變得很低,他渾身都在發冷。
一眾保鏢和搶救室大門被他拋在腦後,蔣雲大步邁向魏淳亭的方位,她長發在腦後盤出一個簡單的發髻,臉色顯現出難看的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待蔣雲走近。
走廊的玻璃窗外,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他有種預感,魏淳亭會對他有問必答,於是他舔了舔乾澀的唇麵,道:“乾媽,您知道我父親昏迷的原因嗎?”
魏淳亭回看他的眼神帶著一點欲言又止的意味,她鼻尖泛著不正常的淡紅,垂首道:“初步檢測,是中毒導致的昏迷。”
“需要等待進一步的檢驗結果。”
蔣雲:“中毒?您確定嗎?”
話語脫口而出,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重新組織了一遍語言:“是不是設備出故障了?怎麼可能……”
他與魏淳亭四目相對,明白對方不可能騙他。
但怎麼可能是中毒呢?
蔣豐原吃穿用度講究到了極致,負責日常飲食的也是他用了十幾年的老人,蔣雲越想越眉頭緊皺。
忽而眉心被魏淳亭輕輕一點,她柔聲道:“阿雲,還是不想離開海京嗎?”
“乾媽您這是……?”
“沒什麼。”
玻璃窗倒映著她纖瘦的背影,這一刻,魏淳亭顯得有些瘦弱,宛如一棵根莖腐壞的樹,一點點地走向衰敗。
等等,他為什麼要用“衰敗”這個詞形容魏淳亭?
沒來得及細想,魏淳亭抹平了他領口的褶皺:“你啊,和魏疏那臭小子一樣讓人不省心。他前段時間神神秘秘地跟我說,要介紹一個人給我認識,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低低笑了一聲,說:“小雲,彆把自己困在海京一輩子了,這個地方未必適合你。回去把乾媽的話好好想一想,有時候人的境遇、選擇,都是會變的。”
“好。”蔣雲答道。
蔣豐原所在的這一層請離了一切“閒雜人等”,蔣雲睡在家屬陪護間,外套脫下來披在身上,就當被子蓋了。
在極度不安穩的環境下,他同樣睡了一個不安穩的覺。
時隔數月,他又夢見上輩子的那場意外事故。燃燒在汽車殘骸上方的火焰將空氣都燒灼地得扭曲起來,濃煙爭先恐後地湧入喉嚨,雖然死亡是一瞬間的事,卻足以造成他永久的噩夢。
最恐怖的是,被困於火海的那一幕不斷地重複著,好似開啟了循環播放,強製他一遍又一遍地觀看。
劇烈的爆裂聲穿透耳膜,在短暫的失聰裡,他就像有了幻覺一般,總能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悲痛的、嘶吼的。
從未有人這麼用力地念過“蔣雲”二字。
蔣雲的在一陣搖晃中醒來,他坐起身,外套緩緩滑落,一杯溫水被遞到他麵前。
李時表情肅穆,單耳戴著一隻藍牙耳機,說道:“您終於醒了。”
家屬陪護間隻有他們兩人,蔣雲穿上外套,四處翻找手機:“爸情況好轉了嗎?”
“蔣總今早醒過來了,醫生說他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現在小梁總正在他身邊看護照料。”
“好的。”
他總算可以回家補覺了,蔣雲找到手機朝門外走的時候,李時三兩步追上來,搶先摁住門把手。
“李叔,”走廊全是保鏢,蔣雲不怕他對自己做什麼,隻是被阻撓了補覺很不爽,“這是醫院。”
他揮開李時的手,正準備按下門把手。
“您不想知道小梁總和蔣總的談話內容嗎?”
蔣雲停住動作,目光深幽。
家屬陪護間,他和李時一坐一站,耳朵裡塞著另一隻藍牙耳機。
“梁津……你說說,緊急會議的成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盯著這個位置的人每天都盼著我出事,你記住,一定不要讓蔣家的其他人知道我的情況……咳咳咳!”
蔣豐原氣息短促,最後猛烈地咳嗽幾聲,像要把臟器從喉口咳出來似的。
另一個聲音冷靜道:“昨晚的會議,我與總部幾位管理者商議、確定了來年的計劃策略,關於您的病情,對外隻說您著涼感冒,此外沒透露任何信息。”
蔣豐原連說了幾聲“好”。
“這些時日你親自去調查給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誰,期間……誰的話都不要信,”他喘息聲粗重,說,“重點調查你的哥哥,蔣雲。”
“你是我最出色的兒子,總部、乃至整個蔣家,都會是你的。當初我把蔣氏從沒落裡拉出來,我為它犧牲了一切,才換來如今的地位與權力……梁津,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你嗎?”
“您看中我的能力。”梁津說。
蔣豐原氣虛至極,卻仍不忘用敦敦教誨的語氣誘勸道:“不,不僅是這個。還記得你第一次找我的那天嗎?我問你……你這麼肯定我會接納你的原因是什麼,你回答說,你現在一無所有,沒有軟肋。”
“去吧,去叫你的哥哥進來。我有話對他說。”
聲音中斷,蔣雲摘下耳機還給李時。
“就為了讓我聽這些?”他問道。
李時看著他,沉默不語。
蔣雲彎了彎眼睛,家屬陪護間的大門被推開一條縫,隨後,縫隙越來越大,日光透了進來,滿屋亮堂。
“和人談判至少拿出一點誠意。李叔,讓她跟我談吧,”他微微回身,說道,“母親從瑞士回國,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好歹我可以去機場接她,不是嗎?”
李時驟縮的瞳孔映入眼簾,蔣雲滿意地轉過身,朝傳話的保鏢點點頭,表示他馬上過去。
進病房的時候,梁津剛好從裡麵出來。
空間很窄,他們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接觸相擦,他感受到梁津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但不做反應。
“阿雲。”
手背交錯間,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
“Cooper昨天拉肚子了,”蔣雲看也不看他,“它難道是我一個人的狗嗎?”
說完,兩道狹長的影子徹底交錯,蔣雲反手關上門,視線投向病床上那個一夜之間憔悴許多的男人。
“爸,您找我。”
蔣豐原右手手背殘留著一個碩大的針眼,針眼附近的皮膚青了一片。
“王家那位千金才貌不俗,將來你們成了婚,我會把盛瑞完全交給你打理。”
蔣雲不理解蔣豐原為什麼在ICU病房都能做出一副全世界都得聽他號令的模樣。
王家的智鬆科技雖比不上霍氏,但在業內也占有一席之地,蔣豐原想效仿蔣、霍兩家的商業聯姻,於是拿盛瑞來說服他。
中毒的事情尚無眉目,一旦他答應了這個條件,蔣豐原既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扣在海京,直到查清真相。二來,就算最後下毒的人不是他,他和王家千金的聯姻也會給蔣氏帶來一定的好處。
“怎麼,不滿意?”
蔣雲眼尾低垂,指腹研磨著拇指側麵的倒刺,他當然不滿意。
半晌,他眉間陰鬱散去,笑道:“要是我不答應呢?”
蔣豐原沒料到他竟是這個回答,急促地咳了一聲,胸口巨震:“你不答應?蔣雲,你有什麼資格不答應?”
“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蔣家給你的,你覺得你還有拒絕的權利?”
“收回去吧。”
蔣豐原:“什麼——”
“我說,”蔣雲眼角眉梢淌著厭惡的情緒,道,“你收回去吧,我不要了。”
什麼狗屁盛瑞,什麼狗屁聯姻,什麼狗屁蔣家!
他神情懨懨的,說道:“你為了挽救蔣家,當年忍辱負重地與霍氏聯姻,為了穩住霍……為了穩住她的情緒,寧可從外麵抱回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二十多年,我寄生在你和霍蔓楨畸形變態的婚姻關係裡,你以為我很想在這裡呆下去嗎?”
“你不愛任何人,你的眼裡隻有利益交換,所以也沒有任何人愛你。”
第54章
他知道蔣豐原不會因為他那句“沒有人愛他”有所動容,這種冷漠、利益至上的人,天生不在乎所謂的情情愛愛。
就像他認可梁津是他的繼承人一樣,沒有軟肋沒有弱點,是代替他坐到那個位置的人裡最合適的人選。
蔣雲退了一步,轉身走向門口。
其實他有很多話想說,這麼多年以來,被蔣豐原折磨的同時他也掌握了反擊回去的方法,但他不想這麼做,就當給彼此留一寸回旋的餘地。
“蔣雲。”
床榻上那個病容憔悴卻仍舊不可一世男人叫住他,語氣裡的平靜裹挾著癲狂的雜質:“你的原名不叫蔣雲。二十二年前,你出生在海京市兒童福利院……是我把你帶回蔣家,給予你優渥的生活條件、受高等教育的資格。”
“真的不後悔嗎,失去這一切?”蔣豐原問道。
蔣雲停在門前,隔著一層門板,他能看到保鏢們來回巡邏的影子,甚至他聽到了梁津的聲音,好像在和誰通電。
他幾乎被蔣豐原的問題逗笑。
是啊,他哪裡知道自己已經經曆過這些了呢?
被蔣家除名,大雨滂沱的時候被趕出蔣家,一無所有地東山再起,如果蔣豐原以為他會驚慌失措地搖尾乞憐,求他顧念二十多年的養育情分不要拋棄自己,那他就真的錯了。
“我說過了,”蔣雲的手放在門拉手上,推開門的瞬間,他聽見他清晰的回答,“在蔣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無比痛苦。隨你怎麼做,除名、公告、凍結賬戶,我無所謂。”
當年霍蔓楨出走時追著車屁股哭喊的小孩在眼前重現,他聽到了一道來自內心的呐喊,興許這就是上輩子他壓抑已久的真言。
魏淳亭勸他離開,此前他從未有哪一刻動搖過,但現在站在這間寬敞如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的病房內,一股無形的力油然而生,試圖把他推到海京以外的天地。
敞開的大門,梁津保持著手持電話的姿勢,眼神流露出幾分驚詫之色。
蔣雲深深吸了一口氣,背對著蔣豐原,最後一次回答道:“我自願放棄蔣家賦予我的全部,並永不後悔這個決定。”
他大步離開,走得很倉促匆忙。
通過耳旁撩起的微風,他聽到梁津低沉地喊了他一聲“阿雲”。
蔣豐原的動作很快,走出醫院,他收到了五張銀行卡的凍結通知,這些卡本就掛在蔣豐原的名下,到底不是他的東西。
其實從冀西回來,他的開銷一直由股市的收益回報和投資帶來的利潤支撐,生活上沒多大改變,隻是住處要換一換了。
鬆江那套大平層是回不去了,郊區那棟彆墅也沒法住,找到新的落腳點之前,他需要找個地方過渡。
“我的祖宗,你怎麼突然來了?”
魏疏腳上的拖鞋都掉了一隻,睡衣好幾顆紐扣係錯了位,肩頸一片紅暈,頸側還有一圈新鮮的、血淋淋的牙印。
“無家可歸了。”蔣雲拖著行李箱,神情複雜地瞥了眼魏疏脖子上的痕跡。
“一樓二樓都有客房,乾淨的,我……我這個,我先上三樓了,人許警官還等著,拜了哈!”
蔣雲:“……”
突如其來造訪好友的家的確有些不太好,他把行李箱擱到一樓客房的角落裡,借用了擺在客廳茶幾上的煙灰缸,洗漱過後,在彆墅的屋簷下點了一根煙。
咬了幾次煙頭才咬破爆珠,煙嘴被牙齒擠癟,仿佛一根被小孩子咬得慘不忍睹的吸管。
海京這些天天氣著實算不上好,夜空沒有星星,黑烏烏的,但他還是盯著天空看了很久。
“怎麼個事兒?”
有人敲了敲他的肩頭,蔣雲側過身,魏疏穿戴整齊地出現,很隨意地找了個著力點一靠,伸手找他要煙。
“我見到乾媽,她狀態似乎很糟糕,”蔣雲不讚同地看著他,說,“聽她說你在試著接手她名下的醫院,沒借這個機會督促她好好休息?”
“她不聽我的啊!”
魏疏抓了把頭發,苦惱道:“有在試著接手……可做錯一點就被她罵個狗血淋頭的,魏女士最近不好溝通,說多錯多,做多也錯多。”
他最後一段話像在繞口令,蔣雲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氣道:“好吧,下次我來叮囑她。”
“你又是怎麼了?大晚上拖著行李到我家……事先說好,沒不歡迎你的意思啊,彆多想。”
蔣雲:“我和蔣豐原斷絕關係了。”
“挺好挺好,你現在經濟獨立也不靠他的了,說實話我一直覺得蔣叔叔有點——”
“我不是他和霍蔓楨的孩子。”
魏疏戛然而止,指間的煙抖了抖,滑落下來掉進煙灰缸。
“等等我看看日期,”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曆,“不對。今天不是愚人節啊?”
“你們做親子鑒定了嗎?”
蔣雲搖頭,道:“是他親口告訴我的,說他二十二年前在海京市兒童福利院辦理了領養手續,把我帶回蔣家。”
魏疏一時語塞,安慰地拍了拍蔣雲。
“沒事兒阿雲,有爹沒爹其實沒多大區彆,有些父母還會虐待自己孩子呢,都會過去的,心理上彆有負擔,實在不行哥們幫你約個心理醫生。”
“謝了,”蔣雲吐出一團煙圈,笑道,“心理醫生大可不必,沒到那個地步。”
這輩子和蔣豐原的決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沒什麼情緒起伏,宛如坐過山車一樣幾分鐘就滑到了終點。
“許警官搬過來和你同居了?”
魏疏眉飛色舞:“嗯呢。”
“想起個事兒,”他眉毛又平了起來,狐疑道,“你生日宴那天,周識錦說是梁津親自把你送回家,你們……”
“關係有那麼好?”
“我們在一起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魏疏漸漸瞪大眼睛,短短十幾分鐘再次受到驚嚇:“你說什麼?阿雲我耳朵聾了,你剛剛說什麼?”
“上/床,我跟梁津上/床了,”蔣雲儘量咬字清晰,在這方麵他也格外坦誠,“算是戀愛吧。”
“戀愛就戀愛,還能‘算是’?”魏疏感到很新奇。
“怎麼不能。”
迄今為止,除了魏疏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他們所擁有的,無非是梁津的那句“我愛你”以及被梁津捂住嘴沒能說出口的“喜歡”。
兩個人相愛大多有一個過程,他們卻宛如跳了級的優等生,略去了相互了解談情說愛的部分,直接進入到生命大和諧中。
“有個地方你不覺得奇怪嗎?”
魏疏把煙灰缸撇到一旁,說:“蔣叔叔今天才告訴你,你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在此之前梁津沒有一點糾結掙紮的心理嗎,關於‘我竟然愛上了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雖說現在社會很開放,大家對有血緣關係的情侶還是會報以另類的目光吧……”
蔣雲陷入一段長長的沉默裡。
是啊,有重生的緣故在,這輩子就算接觸到再離奇的事情他也能很快地接受,和梁津在一起也是基於他知道自己養子身份這個前提。
但梁津為什麼能這麼順理成章?
他低血糖的時候,麵前總會出現一隻握著糖的手掌,他怕苦,因而但凡喂藥的那個人是梁津,他都貼心地準備好緩解苦味的小食。
愛一個人做不了假,愛是本能。
明明當初他們還沒那麼熟,梁津卻了解他許多。
“可能他性格比較內斂。”
蔣雲摁掉剩了一小截的煙,打火機的翻蓋被他的手指掀來掀去,不住地發出“啪嗒”的脆響:“很多情緒都藏得很深,讓人無法察覺。”
魏疏恍然大悟,“哦”了很長一聲。
通過李時這個中間人,霍蔓楨定了棠晚酒樓的包廂約見蔣雲。
到場後,他推開門,端正坐在席位上的女人目光冷冷橫過來,看他的眼神很陌生。
她年歲與蔣豐原差不多大,在瑞士的幾年保養得很好,麵頰沒有肉眼可見的皺紋,皮膚白皙透亮,似乎還化了點淡妝。
蔣雲嘴唇微張,喊不出那聲“媽媽”,停頓稍許,他朝霍蔓楨頷首:“您好。”
“坐。”霍蔓楨點點頭。
“李時說你要見我,”她指甲銼磨得圓潤光滑,覆著一層透明的甲油,優雅地執筷夾了一小塊蝦仁放到自己碗裡,“誰告訴你我回國的事?”
蔣雲不打算供出霍致年,沒必要。
“我有次無意看到您從棠晚出來,當時以為是一個和您很像的人,後來仔細想想,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小。”
“還有,”蔣雲抬眼看她,說道,“不是我要見您,是您想見我。”
霍蔓楨麵容冷冰冰的,剛見麵時保留的餘溫仿佛一遇蔣雲則化的膜。她將筷子拍在瓷質碗碟上方,說道:“很多年沒見,蔣雲,你現在和蔣豐原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你笑什麼?”
他笑了嗎?
等霍蔓楨問起,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確實是微笑的弧度。
蔣豐原說他搞□□和霍蔓楨一脈相承,霍蔓楨說他和蔣豐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他宛若一個陀螺,被兩條辮子抽來抽去,維持著可笑的平衡。
的確很可笑。
“就像我不知道您何時與李叔熟識至此一樣,沒記錯的話,李叔這麼多年都對他忠心耿耿,誓死效忠。”蔣雲不緊不慢地反擊道。
“你——”
霍蔓楨肩膀一顫,趁著吸氣把怒火往下壓,有那層霍家千金的教養禮數在,她總歸是能控製住情緒的。
“聽說蔣豐原凍了你所有財產,甚至把你名下的房產全部收回,”她將一張銀行卡推到可旋轉的托盤上,指尖轉動,銀行卡被送到蔣雲眼前,“既然在做投資,也有開公司的意向,沒有基礎資金怎麼行?”
她扯了扯嘴角,說道:“蔣豐原不在乎風評,放任一個私生子承接他的位置,享受蔣氏的財富。蔣雲,如果你願意收下這張卡,霍家會成為你的助力,你明白我的意思。”
蔣雲盯著托盤上巴掌大的小巧卡麵,心想為什麼前世霍蔓楨沒對他說這些,甚至讓他放心使用卡裡的錢,不必歸還。
她赤裸裸地拋出橄欖枝,直接代表霍家對他作出承諾。
到底是什麼發生了改變,又是什麼給這個早與霍老爺子撕破了臉,被迫在瑞士修養數年的人底氣,確信霍家將如她所願幫助自己?
除了魏淳亭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堵他的出路,不肯把他放離海京,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選擇。
蔣雲胸口憋著一團氣,整個人猶如脹大的氣球,處在要爆不爆的臨界點。
他撿起那張銀行卡,霍蔓楨神色一動,笑容漾在唇角的前一秒,他又把卡放了回去,轉回她那邊。
“我不願意。”
他不要被任何人操控。
“你以為這是你說一句‘不願意’就能結束的事嗎?”
霍蔓楨的臉色有些陰沉,卻沒有太難看。她挺直脊背,托著杯底悠悠抿了一口茶水,說道:“棠晚一樓做早茶,靠近前台的地方有一塊液晶電視機,早上九點準時播報每日新聞特訊。”
“離開的時候看一眼再走吧蔣雲,很多時候,不是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蔣雲不想和她繼續談下去,Cooper的醫生通知他Cooper今天出院,待會兒他得去一趟寵物醫院。
嶄新的連接著車鑰匙的小狗掛件被他握在手心,棠晚酒樓一樓大廳,他側身走過電視屏幕,隨後腳步一停,渾身僵硬地佇立在原地。
“海京知名企業家、慈善家蔣豐原於x月x日淩晨三點四十五分病情惡化,不幸離世……”
攝影鏡頭在對準一齊身著黑色西服的蔣氏高層後不再晃蕩,變得平穩固定。
鏡頭持續拉近,焦點聚集於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之後,因熬夜看上去臉色很差,但眸光淡然沒什麼表情的梁津身上。
被蔣豐原交托了畢生信任的李時此刻正虛托著梁津的手肘,儘心地攙扶著這個蔣氏集團的下一任繼承者。
再然後,社交平台同步出現“知情人士”爆料,暗指蔣豐原的死彆有原因,疑似與兄弟糾葛有關。
這條帖子引爆熱搜,直接把蔣雲推到風口浪尖。
等他趕到醫院,無數道目光將他全身掃了個遍,蔣氏的高層與股東們竊竊私語,有人揚聲提醒,說應該把蔣雲扣下交給警方調查。
“父親的喪事急待辦理,勞煩諸位先行離開,若有需要總部再見。”
梁津下了逐客令,語氣不容置喙。
走道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包括李時也在他的指令下離開。
他們中間隔了幾米遠,蔣雲沒有動,是梁津先有了動作,一步一步地邁向他。
“我給你發了消息,這個時候你不該出現。”
蔣雲:“不來我怎麼知道自己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下一步就要接受警方調查了呢?”
“阿雲。”梁津打斷他。
“你也要這麼做嗎……你也要把我押在海京嗎?”
蔣雲表情有些痛苦,針織的小狗掛件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濕,帶著薄薄的潮意。
重生之後,他奢求的東西很輕易簡單,僅僅隻是平安地度過這一生而已。
可是上天總不隨人願,折磨人的花招層出不窮。
他頭痛欲裂,天靈蓋好似被人劈成兩半,傷口被鹽抹了一層又一層。
一無所有的人,是不是就算重來一次還是一無所有?
空著的那隻手被人緊緊圈住,他低下頭,一張揉皺的飛機票躺在掌心,好像被人攥了很久。
梁津的眼底翻滾著驚濤駭浪,濃烈卻隱忍的情緒被他掩藏得很好,有一個瞬間他覺得梁津也是痛苦的,他感受到了這樣的情感,通過肢體接觸,通過眼神的碰撞。
他們在撕裂彼此的血肉,庖丁解牛般拆解著自己的肢體,在滔天的劇痛中交付出利益場難得一見的真心。
“不,阿雲。”
梁津壓抑著嗓音,低聲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會放你自由,讓你……過上你想要的一生。”
第55章
梁津買的是明早七點二十五分的飛機票,海京白港國際機場起飛,在香港國際機場落地,航程約莫四個小時。
兩人從醫院一道離開,梁津今日已無其他日程安排,蔣雲坐上他開過來的那輛奧迪A8的副駕,手機導航到Cooper所在的寵物醫院,說先把狗接回家。
轎車內飾沉穩大氣,意外地很符合梁津的氣質,就是懸掛在後視鏡下的掛件太破舊,太格格不入了,滑稽地擺來擺去。
“扔了吧。”蔣雲手指撥動幾下那條脫線的小狗尾巴,說道。
梁津的車速非常平穩,甚至平穩得過了頭,誇張點形容,是老奶奶騎自行車都能超過的程度。
“為什麼?”
掌著方向盤的人視線飛快地掃向小狗掛件,自以為找到了症結所在,解釋道:“脫線的地方很好補,縫兩針就好了,可以不用扔掉。”
蔣雲把手收了回去,頭轉向車窗那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前方有一個紅燈,梁津踩了刹車,轎車完美地停在停止線內。
修長的指節細致地解開掛件的彈力繩,像防著誰似的,梁津把毛發雜亂的毛絨小狗妥帖地放進左側的大衣口袋。
這時綠燈剛好亮了,他一邊啟動汽車,一邊悶悶地表達他的觀點,十分有理有據的樣子:“我就喜歡舊的。”
好,那你掛吧,蔣雲說不過這個固執的人。
本來他的想法是效仿梁津做手工那樣回贈一隻小狗掛件當做替換,結果人家喜舊厭新,壓根不要。
蔣雲加了Cooper的治療醫生微信,梁津去停車,他走到醫院前台,問住院部在哪。
“您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長?我幫您查一下就診記錄。”
他報上小狗的大名,並把字母拚了一遍:“Cooper。”
中國狗取老外名,梁津也是個人才。
戴著口罩的年輕女生膝蓋上躺著一隻肥美的三花長毛貓,尾端慵懶地拍打著座椅扶手,女生把它從椅子上端下去,在電腦操作幾下,確認說:“蔣雲……蔣先生是嗎?”
“是的。”
“前麵直走到儘頭,右拐。”
蔣雲道了謝,在護士的幫助下牽走了套著伊麗莎白圈的小棕狗。
寵物門診在走道中前方的兩側,住了幾天院,經曆了無微不至照料的小狗走兩步路就累了。
牽引繩被拉到極限,蔣雲拽了兩下發現拽不動,一回頭,Cooper像融化的橡皮糖,整隻狗賴在了醫院的地板上。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往回走幾步,對地上的癩皮狗說道:“我數到三。”
癩皮狗無動於衷地打了個滾。
“接到Cooper了嗎?”背後傳來梁津的聲音。
“接到了。”
蔣雲無語地用下巴指了指,說道:“喏,想讓人抱,不肯自己走。”
兩人一狗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名醫生從旁邊的診室出來,見到這個盛況,關門的動作一愣。
“您就是Cooper的主人吧?”醫生解下口罩掛繩。
蔣雲點點頭。
“當時帶著它來醫院看病的人說她是您的家政阿姨,所以有些情況我需要和您再溝通一遍,”醫生拿出手機,晃了晃他和蔣雲的聊天界麵,“一般情況下,狗狗吃大便是為了補充微量元素,也有可能是因為沒養成定點排便的習慣。”
醫生:“方便問下您一天遛狗的次數和時長嗎?”
“早晚各一次,每次大概一個小時。”這是他跟阿姨商量好的頻率。
“狗糧呢?每天投放的狗糧充足嗎?”
醫生說道:“在饑餓的條件下,小狗也有可能吞食自己的糞便。”
“充足。”梁津回答道,Cooper的飲食大多由他負責。
“兩位的工作是不是很繁忙啊?”
“嗯,”蔣雲看了看梁津,說,“他在家時間很少,我如果不加班五六點到家,加班的話八點以後了。”
“這樣……”醫生摩挲著下巴,看了眼梁津,目光又回到蔣雲身上,“兩位家長要是有條件,可以每周抽出一些時間多陪陪它。每隻小狗的性格不同,Cooper是一隻很渴望得到關注的小狗。”
梁津接過蔣雲手裡的狗繩,避開打針的位置,十分小心地將它抱在懷中:“謝謝醫生,我們會注意的。”
Cooper趴在他肩上,伸著舌頭哈氣,一副很開心的模樣。
梁津也很開心,蔣雲看著他收不回去的嘴角弧度,不知道他是在禮節性微笑,還是因為醫生的那句“兩位家長”而暗自竊喜。
最後一樁心事告一段落,哪怕此刻立馬啟程蔣雲也沒什麼不舍的了。
他的行李還在魏疏家,但梁津顯然在往反方向——臨近鬆江的大道上開。
“你有幾件衣服落在我那了,”他直視前方,語氣淡淡的,“似乎家裡還有多的行李箱呢。”
蔣雲聞聲笑了一下,沒點破梁津的心思。
明明再過一晚就要離開,他心底半點彆離的情緒也沒有,平靜得像不起風的湖麵。
抱著狗開了門,Cooper舒舒服服地躺進它的小窩,蔣雲鞋都沒換,上身一輕,整個人坐上玄關的置物架,下一秒一個吻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親得他有些窒息。
“梁津……唔……”
秋冬交替,他們都穿得很多,梁津披著一件大衣,黑色的,和內裡的西裝是一套。
大衣被脫下來墊在蔣雲身後,仿佛天鵝交頸,他撫摸著梁津滾燙的耳根,舌尖一退再退,還是被人勾纏著不放。
唇舌分離,梁津擦去他眼角的生理淚水:“不舒服嗎?”
“不是……”蔣雲磨蹭著那片薄唇,揪緊麵前的衣領,“彆停。”
他實在很喜歡和梁津麵對麵地相擁。
有關前世的記憶裡,也不是沒有背對著做的經曆,但他總會沒安全感地把床單抓得亂七八糟,或者反手在梁津的臂膀留下長長的撓痕。
屋外天色漸暗,屋裡的燈一片漆黑。
蔣雲盯著天花板,感覺它好像塌下來了一般,碎裂的磚瓦壓在梁津身上,然後梁津和磚瓦一起將他埋進柔軟的被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