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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轎車在車道上一路疾馳,因為彆墅地處偏僻,前後同行的車輛少之又少。

蔣雲還沉浸在梁津朝他走來的畫麵裡,肩膀仿佛還殘留著一絲溫熱感。在王勁青麵前對他喊出的那聲稱呼,不出一小時就會小範圍地傳播一圈,蔣氏前任繼承人與現任繼承人不和的謠言將不攻自破。

看上去是件好事,可他還是擔心彆有用心之人會在其他地方作文章。

不過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等著他操心——梁津的情緒似乎不大對。算上“回家喝蜂蜜水”那兩句,梁津再沒和他講過彆的話,以前有幾次也是他載自己回家,在紅燈間隙,怎麼說都聊上一兩句。

蔣雲捏了捏袖口的暗色刺繡,下一個紅燈即將到來時,漫不經心說道:“Cooper的狗飯做了嗎?”

“嗯,換了一個新口味,他很喜歡。”

“花房的鈴蘭是不是還沒澆水?”

“我澆過了。”

“飯桌上光顧著聊天,好像沒有特彆吃飽……”

“前幾天包了餃子,待會兒煮些當夜宵。”

紅綠燈交替,轎車恢複行駛,蔣雲沒再乾擾駕駛員開車。

梁津開車很穩,讓人有種坐在屋子裡,人和房間一塊平移的安穩感,輕微的顛簸更像被人推動的搖籃,蔣雲下顎抵著大衣衣襟,昏昏沉沉睡到終點站。

被叫醒的那一瞬,他神情出現片刻的茫然,解開安全帶坐直後,墊了一路下巴的布料微微下沉,留下一個淺淺的凹陷。

駕駛座和副駕駛的兩個人都沒下車,蔣雲指尖掠過充當車飾的毛絨小狗,問:“這裡貌似有一個人不開心的人。”

遲鈍如他,也不可能遲鈍到覺察不出這麼明顯的情緒。

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梁津並不擅長表述他的感受,難過了悶著,開心了悶著,生氣了還是悶著。

儘管梁婉把母親這個角色飾演得很好,在梁津年幼的時候就教會了他許多美好的品質,但她過早的離世對當時正處在青春期的梁津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沉悶寡言或許是一個人穩重的象征,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是缺點。

“抱歉。”

沒做錯任何事的人反而率先低頭,一個充斥著古龍水餘韻的擁抱襲來,他拍了拍梁津的後背,輕聲道:“為什麼說抱歉?”

“因為不知道你在哪,”梁津下半張臉都埋在他頸間,聲音有些沉悶,“很擔心。”

這確實是他的問題,蔣雲心想,出門前Cooper誤吞了一朵花苞,為了逼它把東西吐出來,他和瓊姨一人控住兩條腿,折騰了半天才搞定,為此耽誤了不少時間。

出門趕得急,所以忘了和梁津說一聲他要去哪裡。

這麼一想,梁津在他身邊經常表現出不安的狀態,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梁津偶爾突然驚醒然後一把摟住他,額頭冒汗嘴唇泛白,像被噩夢魘住一般,又或者長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過了一會兒劫後餘生地從後麵抱著他。

蔣雲胸口忽然變得很軟,心一軟,自然不會深究為什麼梁津能夠這麼快趕來,並且這麼準確地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相擁了幾分鐘,他仿佛影視劇裡被妲己的美貌所迷惑的紂王,迷迷糊糊地跨過副駕,迷迷糊糊地坐到梁津腿上,又迷迷糊糊地脫了一半的衣服。

一個小時過去,下車時他腿都是軟的,站不住,得有人在旁邊扶一把才行。

到了下一周,他收到一個包裹,寄件人是常青。可能是他急於脫身,辦事效率異常得高,在蔣雲確認收貨以後還問他夠不夠,不夠他再去薅一把。

還是那句話,頭發可以再長,機會錯過了就是真的錯過。

蔣雲哭笑不得地回複他說不用,接著以最快的速度聯係上楊勇,把兩份樣本交到她手中,囑咐她記得換一家醫院做親子鑒定,彆去新康。

逼近年關,第一批投資回報達到預期金額,甚至比預想的還要好。蔣雲在公司建立上沒那麼心急,時間線早了好幾年,他可以空出更多的時間規劃籌謀,不必像上輩子那樣步履維艱,在不走錯的同時還要保證每一步都走得完美漂亮。

饒是如此,他依舊不堪重負地病倒了。

重感冒,鼻子堵了三天沒通氣,感冒痊愈不久便開始咳嗽,咳到瓊姨熬了幾天梨湯也不奏效,於是蔣雲拒絕了梁津親自送他到醫院的提議,叫鄭思勤送他去新康。

坐在輸液室掛水,戴著口罩的蔣雲滿麵倦容,頭點成了撥浪鼓。當他聽到室外傳來的那聲“阿雲”,自然而然地把這當作來自夢境的呼喚,沒搭理。

旁邊的空位多了個人,他眼神一瞥,看清來人後驚訝道:“老魏?”

“叫你半天都不應,剛嚇得我差點跑去找護士給你做急救了。”

魏疏攥著一遝報告單,腰後挎著一個灰不溜秋的背包。一段時間不見,他身上那股逍遙人間的鬆弛勁煙消雲散,眼皮底下覆了層淡淡的青色,想必被接手魏淳亭產業一事折磨得不輕。

“我怎麼記得你前不久才來過醫院?”

魏疏眉頭緊鎖,報告單卷成筒指了指懸掛的輸液瓶:“你自己說說,這一年進醫院多少次?阿雲,人要學會放過自己,努力不一定有收獲,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

“少在這策反我,”蔣雲笑罵了一句,瞥一眼紙筒,“您老人家又是哪兒不好?”

“呸呸呸,可彆咒我!”

魏疏:“小許警官單位組織體檢,我作為陪同家屬來的,一點病沒有。”

這層是輸液室,體檢區域在其他樓層,但蔣雲的檔案被新康特殊標記過,魏疏知道他今天在醫院掛水也不奇怪。

“許哥體檢做完了嗎?”

“沒,”輸液室的椅座很軟,靠起來舒服,魏疏仰著頭說道,“差大幾項。我想閒著也是閒著,下來在這躺會兒也是一樣的。”

做了十幾年好友,蔣雲知道他這會兒不是真睡,隻是閉目養神而已。

他沒怎麼接觸過醫療行業,卻不妨礙他明白不論做什麼事,做好都很難的道理。

魏淳亭公私分明,尤其在工作上,絕不給魏疏開一點後門,她頂多把人一腳踹進去,至於接下來如何做、如何往前走,全靠魏疏自己摸索。

“努力不一定有收獲,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蔣雲反過來勸慰道。

魏疏右眼眯開一條縫,笑了一聲:“世界上有那麼一類人,就愛給自己找罪受。你說舒舒服服不好嗎?當然好。可魏女士總有退休的一天,她讓我無憂無慮活了這麼多年,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吧?這是不孝。”

蔣雲鼓勵的話還未出口,他這位好友緊跟著咬牙切齒道:“是,魏家在海京已經做到行業內頂尖的地步,但也沒人跟我說維持著這個現狀比登月還難啊?”

“為什麼這麼說?”

“醫療、餐飲,”魏疏從椅子上彈起來,說道,“兩個看上去八杆子打不著的行業對吧?你猜怎麼著,我是這沒想到戚皓那個龜孫能跨行業給我下絆子!惡心透頂!”

輸液瓶的液體差一點點流完,蔣雲按鈴叫來護士,問魏疏這個惡心是怎麼個惡心法。

“好比……好比你第二天睡醒嘴巴有點渴,喝完放在客廳的杯子裡的水後,發現杯底躺著一具淹死的蟑螂屍體那樣惡心。”

真是個好形容。

蔣雲這段時間本就不好的胃口越發雪上加霜。

“你有想過他為什麼這麼做嗎?”

針頭從皮膚抽離,細微的痛感轉瞬即逝,蔣雲摁住護士壓在針孔處的棉球,皺眉分析道:“戚皓跟你毫無正麵衝突,在生意場上,你們兩家沒有競爭關係,私底下……他針對的人更應該是我?”

“乾媽知道這事嗎?她怎麼說?”

魏疏:“彆提了,我壓根沒和她講這事。”

“多虧咱兩好說歹說,魏女士這個月終於做了回全身體檢……結果不是很明朗,”他揉了揉眉心,“她需要好好休息,可新康沒她不行,魏家的產業沒她不行。我早該醒悟的……阿雲,我媽自己一個人扛了這麼多年,我以為她很輕鬆,其實她每一天都很難捱。”

“今天借著江明過來做體檢,我想著一會兒等檢查做完,或許可以讓他兩見上一麵,”魏疏說,“之前跟她提了幾次,她還挺喜歡江明的。”

蔣雲“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輸液室沒多少人,手背的針孔已經止住血了,他把棉球丟進醫療垃圾桶,轉頭回來的時候,鎖屏彈出一條未讀消息,楊勇問他方不方便通話。

他看了看在靠椅上躺得看淡生死的魏疏,回了句“不方便”,須臾楊勇說了聲好,檢測結果還有幾分鐘出來,要他再等等。

“我真想不明白,戚皓他這麼做有意義嗎?有價值嗎?我看他就是閒得沒事乾,在內比不過他親妹,在外比不過咱,所以氣得亂刷存在感。”

【老板,我拿到報告了。】

魏疏的聲音在這一刻被按了暫停鍵,蔣雲點開楊勇傳過來的圖片,放大,挨個地讀著沒什麼閱讀障礙的文字。

“看什麼呢阿雲?阿雲………阿雲?”

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蔣雲親眼看到的數據卻並未因此發生改變。

白紙黑字,他看得真真切切——

依據現有樣本與DNA分析結果,支持戚皓與許江明存在血緣關係。

蔣雲將手機熄屏,雖然提前預想過這個可能,但預想是一回事,親自得證又是另一回事。

許江明和戚皓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戚皓為什麼針對魏家……

要讓魏疏知道真相嗎?

檢查結果就保存在他手機裡,隻需解開鎖屏密碼,把圖片放大即可。

蔣雲張開嘴,第一個音節咬在唇齒間,就在這時,一名醫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闖進輸液室,眼神驚懼:

“魏院長……魏院長休克了!”

第62章

急診室的紅燈一直亮著,像行走在沙漠的旅人頭頂上的烈日,蔣雲光盯著它看都覺得口乾舌燥。

原本他就沒想把鑒定結果給魏疏看,被那個趕過來報信的李主任一打斷,他自然地將手機放回口袋中。

彌散著消毒水氣味的長廊幾乎被身著白大褂的醫生占滿,魏家掌舵人、他們的頂頭上司魏淳亭生死未卜,沒人敢率先離開。

“李繼春主任已經進去搶救了,小疏,你母親一定會平安無事的。”開口的那位是新康醫院副院長袁媛,她和魏淳亭共事多年,關係很不錯。

在場的所有人裡,除了蔣雲,隻有她有這個資格安慰魏疏。

如今魏疏整個人情緒亂了套,不是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就是在走廊儘頭來回踱步。他心裡難受,蔣雲便由著他去,等待的空隙裡,他單獨找袁院長要了份魏淳亭的體檢報告。

支撐魏家的這幾十年,她壓力不小。報告單被蔣雲攥得發皺,光身體上的就有高血壓、胃炎、甲亢等七八條,另外魏淳亭還有輕微的焦慮症。

他和袁媛的站位離人群較遠,蔣雲刻意壓低聲音,問道:“乾媽休克前在做什麼,袁阿姨知道嗎?”

讀書時期他經常跟著魏疏到醫院找魏淳亭,有時候魏淳亭忙,就拜托袁媛看顧他們一會兒,因而他和袁媛還算熟識。

“我想想,”袁媛被他問得一愣,思考片刻,說道,“淳亭當時應該在辦公室。我記得她上午說過,今天安排了家宴,要早點下班。”

家宴……乾媽料到魏疏會安排她跟許江明見麵,所以特地提前下班騰出時間?

袁媛問他哪裡不對,蔣雲搖搖頭,再一次望向大門緊閉的急診室,目光沉靜。

休克的誘因主要有三大類: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和過敏性休克。這三種,無論哪個和魏淳亭放在一起都不太對。

乾媽是有心臟方麵的疾病不假,蔣雲心想,但一個人好端端的,連接下來做什麼事都計劃好了,怎麼可能突然倒地休克呢?

“袁阿姨。”

蔣雲眸光微顫,喉嚨裡宛如硌著沙礫,啞聲道:“我想借用您的權限,調取乾媽辦公室以及辦公室周圍的監控錄像。”

他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躲在暗處對魏淳亭下手。

醫者仁心,袁媛身為新康醫院副院長,兼他乾媽多年的好友,情急之下第一反應是先救人並沒什麼問題。

蔣雲能往彆處想,純粹是因為他重生過一次,吃一塹長一智,不敏感不行。

經他這麼一提醒,袁媛意識到魏淳亭的休克有可能不是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一小時內的監控錄像。

毫不意外,設置在魏淳亭辦公室左上角的監控出了故障,其他的監控全被人為損毀,隻有一個安裝角度比較刁鑽難發現的幸存下來。

由於角度問題,監控拍到的畫麵不全,像素畫質跟諾基亞沒差,儘管如此,蔣雲仍找到了一小時內唯一一個進過辦公室的人。

假如那個人的打扮很尋常,尋常到扔進人堆都找不出來的程度,他或許這輩子也沒法抓到凶手。

但偏偏進去的人穿著一身交警製服,身形、所戴的配飾,以及那個花裡胡哨一看就是魏疏強迫他裝上的手機殼,無一不與十分鐘前來到這一層的許江明如出一轍。

許江明大概率跑著找過來的,大冬天的額角儘是汗水。魏疏把頭挨在他鎖骨處,宛如一隻被遺棄後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的小狗,許江明撫摸著他的發絲,蒼白的唇瓣動了動,似乎在說一些安慰的話。

“許警官。”蔣雲同他打了個招呼。

“聽說許警官單位今天到新康體檢,結果如何?有沒有哪兒不好?”

許江明肩頭布料被魏疏的眼淚打濕,蔓延開一團水漬。

這個節骨眼上,蔣雲的問候看似隨意,實際卻是在轉移話題,聊點彆的放鬆情緒。

“指標一切正常,多謝關心。”許江明一板一眼道。

“一切正常就好,”警方的人還在路上,蔣雲嘴角上揚,眼底一片冷然,“人活在世健康平安最為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本錢沒了彆的方麵再好又怎樣?”

“可話又說回來,人一平安無事,就喜歡琢磨些身外之物,譬如金錢、利益、美色之類,許警官覺得呢?”

許江明的眼型是典型的瑞鳳眼,眼尾弧度上翹,做起表情來特彆生動好看,可惜眼睛的主人脾性淡薄,很難在這張臉上看出驚慌之色。

蔣雲話裡有話得過於明顯,許江明抿著唇沒應,魏疏上半身坐正,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都這個時候了,阿雲你在開什麼玩笑?”

眼角餘光掃到袁媛,蔣雲拍兩下手,將下載了監控錄像的平板交給魏疏。視頻畫質被梁津遠程修複過,就算沒拍到臉,僅憑拍到的身體特征和飾品,不難看出畫麵中的人就是許江明。

視頻時長很短,播完即停。

魏疏:“這……”

“許江明,我最後問你一次,”蔣雲果斷打斷好友的話,與肩背緊繃的清俊青年四目相對,語氣銳利,“乾媽休克前一個小時,隻有你進過她辦公室。在你進去的這二十分鐘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這一回,蔣雲捕捉到了許江明的無措與慌亂。

“我沒……不是我。”

後三個字說得十分堅決,要是有台測謊儀在這,恐怕也會被騙過去吧,蔣雲想。

膝蓋上的平板停在許江明推門前那一秒,魏疏低著頭,像是將這個被攝像頭抓拍到的片段自虐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確定視頻的那個人是不是他朝夕相伴的愛人。

確定了幾十遍,他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理解你的苦衷,”蔣雲呢喃道,“我也沒有追究。”

在看到鑒定結果,發現許江明真實身份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幫他保守秘密。

他手指向急診室,言辭激烈:“當初你是怎麼向我保證的?你知道躺在裡麵的是什麼人嗎!那是魏疏的媽媽,他唯一的直係血親!”

同樣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蔣雲看了一眼垂頭一言不發的魏疏,轉身對暗處的人說道:“帶走吧,把他押到一樓大廳,警察很快就到。”

新康幾位重量級專家製定了三套救治方案,考慮到魏淳亭的身體狀況,沒一套稱得上最佳。

選擇和簽字的重任壓在魏疏肩頭,留給他做決策的時間不多。

蔣雲陪著他選完方案,隨後魏疏坐回鋼製候診椅,手指幾乎把後頸那塊的皮膚搓破皮。

“為什麼……阿雲,為什麼?”

魏疏抬眼,滿是不解地看著他,波動的眼神裡摻雜著濃烈的悲痛:“他為什麼這麼做?”

“乾媽這邊情況穩定以後,你可以親自問他。”蔣雲說。

搶救持續幾個小時,蔣雲沒吃晚飯,低血糖的症狀逐漸上湧。魏疏強硬地把他扶到樓下,塞進梁津來接他的轎車裡,說今晚他守著魏淳亭,讓蔣雲不用操心,先把飯吃了。

“有情況立馬通知我。”

魏疏關上車門,道:“好。”

“魏阿姨脫離危險了嗎?”事發沒多久,在總部辦公的梁津收到待處理的視頻,通過蔣雲的簡要概述得知此事。

“還在搶救。”

梁津:“我認得一些公立醫院的專家,需要我出麵請他們幫忙參與搶救嗎?”

蔣雲嘴裡含著車上常備的水果硬糖,氣色稍微好了些,說:“我跟魏疏說一聲,聽他的主意吧。”

他一邊打字一邊跟梁津複盤整件事的脈絡,說到魏家近期和戚家的摩擦以及監控這塊時,梁津突然變道,把車停靠在途經的一家餐飲店附近。

“監控拍到的人就是魏疏的男朋友?”

蔣雲點頭道:“對。”

梁津又問:“他和戚家有關係嗎?”

他問到了關鍵點上,許江明的確和戚家有關係,並且關係匪淺。他可是戚明準的親兒子,戚皓同父異母的哥哥。

察覺到蔣雲的回避,梁津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仿佛一聲輕笑,又仿佛一聲歎息。

“海京幾大世家在明麵上都是合作關係,背地爭得再厲害,也大多點到即止。戚皓對魏家出手多半有戚明準的授意,包括魏阿姨……戚家脫不了乾係。”

蔣雲心中疑團加重。

梁津說的沒錯,貿然發起攻擊必然有一定原因,戚魏幾十年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非得打破這個平衡?

而且衝對魏淳亭下手的架勢,幕後的人是奔著把魏家整垮的目的去的……等等。

既然抱著一擊必中的決心,為什麼會這麼“不小心”地漏掉一個監控?

“許江明是被推出來擋刀的障眼法。”

蔣雲牙齒一合,水果硬糖在口腔內分崩離析,化成了一小塊的碎片:“在許江明身上耗費的時間越久,拖得越久,他們就更有利。”

他想錯了。

許警官誠然牽扯其中,但凶手未必是他。不論幕後元凶是不是戚家,對方的目的都是想讓魏淳亭死,如果挑一個下手時間,哪一刻最好,最容易逃脫?

當然是他忙著調查許江明,魏疏遭受打擊在急診室外一蹶不振的時候。

回想起來,當時他是被魏疏親自送下樓的,這個空檔有沒有人趁機鑽進去使壞?

新康醫院那麼多醫生,混進去一個,誰發現得了呢。

蔣雲胸口一震刺痛,宛如在刀口滾了一圈,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在為這股無名之痛叫囂。

“往回走……梁津,往回開!”

魏淳亭有危險!

第63章

前世他太計較得失,為了與梁津一較高低,為了在整個海京站穩腳跟,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他始終記得接到魏疏電話的那個晚上,那時他不在海京,因為要談一筆訂單,已經高強度運轉了四十多個小時。

聽筒裡傳來魏疏的聲音,他渾渾噩噩地半眯著眼,腦袋裡像塞滿了棉花,機械地用幾個單音表示他正在聽。

當魏疏顫抖著說魏淳亭搶救無效,已經被宣告死亡的那一瞬,他仿佛突然間醒了過來,渾身一凜。

“你說什麼?”他好似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謊言,不可置信地反問,“你再說一遍,誰被宣告死亡了?”

魏疏的聲音漸漸遠去。

幾秒過後,一聲哀慟的哭音幾乎將他耳膜震裂,電話的那一頭,一道清脆的撞擊聲傳來,似乎是他這位至交好友跪倒在地的聲音。

坐最早的飛機也要幾個小時才能趕回海京,蔣雲沒見到魏淳亭的生前最後一麵,隻在火化的那一天,看見一個顏色壓抑暗沉的骨灰盒。

那麼小的四方盒子,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裝在裡麵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魏淳亭去世之前,也常常無緣無故地回想起初遇她的那天。

蔣豐原從小對他態度冷淡,儘管養子身份從未暴露,一個不被父親在意的孩子,與養子又有什麼區彆。

蔣家負責接送他上下學的司機因為家事把他落在學校,班主任給蔣豐原、蔣豐原的秘書一一打過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

他蹲在校園的沙坑邊,圍觀一隻沙裡的小螞蟻是如何越過“崇山峻嶺”,翻過一片樹葉,又繞過一顆瓶蓋。

小螞蟻好不容易上了岸,爬到他腳邊,結果他一個沒忍住落了淚,於是那滴水正巧砸在它身上,變成了一片翻湧的汪洋。

在這個時候,魏淳亭快步走到他背後,幫他擦掉眼淚,問他叫什麼名字,家長是誰。

“小雲你好,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阿姨。阿姨的兒子被老師留堂了,這會兒我先去接他,等下阿姨把那個臭小子介紹給你認識,如果小雲不嫌棄,你們可以做好朋友哦!”

六歲的小孩識字少,不知道這個“wei”是為什麼的為,還是位子的位,總之整個小學一年級,蔣雲送魏淳亭的賀卡開頭寫的都是“致最親愛的為阿姨”,引得她哭笑不得。

從小到大的每一次除夕夜,蔣豐原從不在主宅過。一開始有霍蔓楨,後來她走了,主宅隻剩下蔣雲和徐姨。

小孩子大多好麵子,新年的時候魏疏問他蔣家的人那麼多,走親訪友是不是特彆熱鬨。呆在一樓客廳,剛吃完徐姨下的雪菜肉絲麵的蔣雲環視四周,說謊話不打草稿:“嗯,人特彆多,爸爸讓我挨個叫人,可是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呀!”

“我這邊也是,累死了……你聽聽,還有鞭炮聲呢!”

蔣雲把電話設置成揚聲器模式,音量調到最大,魏疏那邊劈裡啪啦地響,隻是響得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正準備把音量調回去,不料徐姨一句“彆聊太晚,九點前得上床睡覺”戳穿了他的謊言,魏疏在電話裡哈哈大笑,還笑出了回音。

“你也在騙我吧,”蔣雲反應敏捷,說道,“鞭炮聲是電視機裡的,你現在……在廁所裡蹲著!”

魏疏笑聲停了,忿忿不平道:“你在我家裝了監視器嗎?”

怎麼可以猜得這麼準!

蔣雲得意地哼哼兩聲,問:“魏阿姨沒陪著你嗎?”

“醫院有點事,我媽還在處理呢。”

“誒,反正你也是一個人,要不來我家,我媽快回來了,咱們今晚一塊看春晚重播!”

蔣雲猶豫道:“可是徐姨……”

“你把手機給她,我跟徐姨說!”

在他跟魏疏的軟磨硬泡下,徐姨鬆了口,親自把他送到魏家然後陪著自己的家人過年去了。

魏淳亭差不多零點左右才到家,一進門,蹲在玄關的兩個小蘿卜頭就被兩個巨大的禮盒砸了個滿懷。

“新款遊戲機,”魏淳亭裝模作樣地數落魏疏大晚上把蔣雲折騰過來,須臾從手提包裡摸出兩個分量厚重的紅包,“來,壓歲錢,一人一份。”

蔣雲仰著頭,傻傻道:“我也有嗎?”

“是呀,本來打算明天給你的,但小雲既然提前來了,那我就提前給了吧。”

客廳回放的春晚即將結束,主持人們正在進行最後一段新年祝詞,玄關頂部的燈光暖黃,將魏淳亭的麵部線條襯托得十分柔和。

“想不想換個稱呼呀,小雲?”她笑著說。

從此,魏淳亭平等地給予了雙份的愛。

趕回新康的路並不長,蔣雲卻覺得他好像走了一輩子。

他衝進醫院大門,不巧幾個電梯全都處於上行狀態中,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樓道的聲控燈一層層地亮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世事無常,天意弄人,讓相愛者錯過,好人結惡果,讓醫生倒在手術台,不知生死。

重活一世,難道不能避開從前那些遺憾的事嗎?明明他爭取過,明明他已經儘量做到了範圍內的極致,如果最後什麼都改變不了,那上天賦予他的新生又有什麼意義?

他跑過一整條長廊,魏疏站在走廊儘頭的手術室前,他的身邊站著副院長袁媛。

蔣雲腳步漸緩,嘴裡喘著粗氣,還差最後一步與魏疏並肩。長腿伸了一半,戴著口罩的醫生推開門,問誰是家屬。

得到回複,醫生宣布道:

“很抱歉,病人搶救無效,請節哀。”

砰、砰。

直到膝蓋上傳來痛意,蔣雲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跪在了醫院冰涼的地麵上,

有人上前扶他,蔣雲把那些人的手揮開,上半身因重心不穩狠狠一晃,最後他雙手撐地,仿佛懺悔一般低著頭跪在手術室前。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沒能改變?

為什麼他總是留不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或事?

長廊的玻璃窗外,陰雲密布,陰沉沉的天幕不見一絲日光。半晌,一片指甲蓋那麼大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到窗台,無聲無息地化了。

海京市,冬季,一場暴雪驟然降臨。

第64章

雪天路滑,人行道的積雪被環衛工人鏟到兩邊,堆成尖尖的小山,融化的雪水被淌得多了,變成泥濘的深灰色,印著各種紛亂的鞋印。

一輛通體銀白的轎跑停在對街旁的停車位上,前排的兩扇車窗關得嚴實,車內開足了暖氣,蒸得人臉上通紅。

須臾,坐在副駕的青年受不了熱,降下車窗讓撲麵而來的冷空氣衝散一些悶熱感。

“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一下嗎?”蔣雲吐字平緩,指尖敲擊著方向盤,表情淡淡的。

許江明扭頭盯著車窗外發呆,在警局的幾天沒好好休息過,下巴瘦了一圈,哈氣時吐出的一團團白霧鋪散開,在窗麵留下一片模糊的霧跡。

他搖了搖頭,說:“魏阿姨的死並非我作為,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一點都不無辜。”

“當初是我鬼迷心竅,被戚皓的威逼利誘蠱惑,想趁這次體檢的機會在魏阿姨辦公室放監聽器。”

敲擊的節奏被這段話打亂,蔣雲臉上有了些許波動,問道:“他拿什麼威逼利誘你的?”

“他說……”

許江明躊躇地頓了頓,很糾結的樣子。

蔣雲續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說:“戚皓是不是告訴你,你其實是戚明準的私生子,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誰,就必須幫他做一件事?”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鄒渝那張溫婉秀麗的麵容漸漸與許江明的眉眼重疊到一起,兩人長得實在相像,隻要見過一方,再見另一方一定會覺得他們有著血緣的紐帶。

蔣雲看著他,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我見過你母親,”他將微微歪斜的車內後視鏡擺正,兩隻拇指無意識地來回摩挲,“她的名字,她的職業,她現在所處哪個國家,這些我都清楚。”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想。”

許江明嘴角抿開一個微笑的弧,自顧自地說道:“五歲以前,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領養,所以每次有人到院裡來,我都會乖乖地在教室讀書、畫畫,大概那些領養人認為我太內向了吧,沒有人願意把我帶回家。”

“五歲的時候,有對夫妻來到孤兒院,他們很想領養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孩,他們選中了我,因此我也有了一個家。後來我讀初中的時候,養母意外懷孕了,他們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樣關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這些感受你有對你的養父母說過嗎?”蔣雲說道。

“沒有意義,”許江明眼神平靜,說,“之後我考到海京讀大學,在這裡工作、租房,隻有逢年過節和他們聯絡。”

“戚皓找到我,跟我說我母親還在這個世上的時候,一開始我還很怨恨,覺得是她拋棄了我,可越到後麵越渴望與她相見,想當麵問一問她是自願拋棄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蔣雲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冀西與鄒渝見麵的午後,鄒渝一直都在緬懷自己流產失去的孩子,殊不知一切皆是偽造出來的假象。

“她叫鄒渝,三點水,至死不渝的渝。她原本是楚家掌權人的秘書,由於被秘密派遣到戚家做內線,在楚桉的計劃下接近戚明準,懷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

蔣雲:“醫院的人被戚家買通,騙她說孩子流產沒了,實則把你偷偷帶離海京,造成了你和鄒阿姨二十多年的骨肉分離。那時鄒阿姨身體狀況很糟糕,是乾媽——魏疏的母親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

“抱歉,”從警局出來到現在,許江明一直試圖逃避這個現實,可事實證明無論如何他也避不開自責這道關,“我真的沒有想到………真的,他現在好嗎?”

這裡的“他”自然指的魏疏。

算上前世,蔣雲和他也有幾十年的交情,那樣一個瀟灑隨性的人,喜歡的人說追就追,說愛就愛,表麵瞧著拿得起放得下,本質卻是一個弱不經風的紙老虎。

魏疏忙魏淳亭的喪事忙得團團轉,加上昨晚梁津因為一筆交易臨時出國,他索性和魏疏分工協作,準備幾日後的追悼會。

連著大幾天,他很少吃飯,魏疏更是粒米不沾,上午才突發低血糖暈了過去,在醫院掛了一個多小時的吊針。

“不好。”蔣雲實話實說。

他勸了魏疏好些天,隻是心結易結不易解,作為朋友他最多不過勸到他吃口飯的地步,至於其他的,他幫不了太多。

很早蔣雲就加了許江明的微信,他推過去一個地址,是海京一家五星級酒店,離新康不遠,方便隨時處理魏淳亭遺留下來的項目和工作。

“老魏一般晚上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回酒店,要是想解釋清楚,可以在這個時間段去找他。”他說道。

開車把許江明送回家,他又緊趕慢趕地和魏疏彙合,商量挑選墓地的事情。

魏淳亭的墓地遲遲定不下來,主要糾結在地址方位的選擇上。有一處比較偏遠,但好在山清水秀,風水合適,空間很是開闊;另一處的距離要近得多,墓園管理優良,隻是布局拘謹局促。

“雖然那個人和她沒葬在一起,但畢竟都在同一個墓園裡,魏女士要是死後還能撞上他,大概也會說一聲‘晦氣’。”魏疏彈了彈第二個墓園的宣傳手冊,說道。

“那就第一個吧。”

蔣雲一錘定音,說:“乾媽在海京呆了大半輩子,事業倒是順順利利的,可總是少有閒暇時間享受遊玩。我們辛苦一些沒什麼,給她提供一個看看山看看水的環境,大不了清明多開幾小時車。”

魏疏沉默一會兒,隨即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蔣雲。

“最近戒了,”他把煙推回,從羽絨服口袋裡抓出一把糖,軟的硬的,各種口味應有儘有,“你也少抽,忍不了就來一顆。”

魏疏難得地笑了一聲:“梁津管著你?”

“他說抽煙不好,傷肺,”蔣雲風輕雲淡道,“跟管不管沒關係,我現在很惜命。建議你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乾媽要是看到你這副不要命的模樣,今晚就得跟我托夢嘮叨你了。”

“真托夢就好了。”

魏疏幾天沒清理過下顎,已經長出薄薄的青色胡渣:“這麼多天了,我沒有一天夢到過她,你說她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彆這麼想,”蔣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獨自撐起諾大的產業本就十分艱辛,乾媽不會失望,反而會誇你做得好。”

“那就好……阿雲你知道嗎,許江明昨天找過我了,但我沒見他。”

蔣雲不擅長在感情上開解人,光憑他和梁津糾纏不休的那些年便能窺出一二。

他找了個借口溜走,追悼會的前一晚,還給遠在美國的梁津發了條跨洋短信,問他哪天回來。

晚上零點發的,美國和國內有十二小時時差,梁津那邊應該是中午了,等到第二天追悼會開始,他也沒收到回複。

魏淳亭生前結識的朋友眾多,在海京幾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裡排得上號,因此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因為梁津人在國外,蔣家派來的是一位被他親手提拔上來的董事。楚家來得人很多,包括掌權人楚桉,不過那位大少爺楚南緣意外地缺了席,按常理來講,這麼重要的場合,他總該得露一露麵的。

又有一輛車即將駛進來,蔣雲重新理了理喪服,待走近後瞧見來人,他當場把半開的車門摔了回去,吩咐司機趕快開走。

“怎麼?不允許我們戚家人到場吊唁嗎?”

汽車半天沒動靜,司機被嚇得鬆開方向盤,戚皓從後排推門下來,整個人鬆鬆垮垮地站在蔣雲麵前,眼裡流淌著笑意:“來者都是客,阿雲。”

“來者都是客,狗除外。”

蔣雲盯著他,一字一句道:“犯了狂犬病的狗就更進不得了,因為會被我叫人亂棍打死。”

方才情緒上頭說了些衝動的話,冷靜片刻,他瞥向轎車後排,發現戚家這回來的隻有戚皓一人後徹底鬆了口氣。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大的惡意,”戚皓裝模作樣地委屈道,“大家相識這麼多年,你、我、老魏、楚大……還有那個楚二,阿雲,我隻是代表戚家勸你們節哀,儘一份綿薄之力。”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是嗎?我相信以戚少的聰明才智,不會猜不出來,”蔣雲往追悼會的方向走,順手拿了一杯飲品,“這段時間見多了大風大浪,我這個人喜歡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免得有些小人以為我是什麼好欺負的玩意,背地裡做一些肮臟下作的勾當。”

“行了阿雲,見好就收。”

戚皓咬緊後槽牙,僵硬道:“戚家與蔣家合作多年,早就是堅不可摧的盟友與朋友,你何必作出這麼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非得把這份合作弄得分崩離析?”

憑以往對戚皓的了解,他今天說這番話的姿態已然低到塵埃裡,全然不似他往日囂張跋扈的作風,但是蔣雲暫時也沒想明白他一時示弱的緣由。

“戚少這話可就錯了。”

一到聲音突然插進來,蔣雲循聲回頭,後背正好撞上一塊沉悶的胸膛。男人棱角年輕而鋒利,嘴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各行各業誰也離不了誰,大家都是利益合作關係,戚少怎麼就把它上升成了‘盟友’?”

戚皓臉色恍然變得難看起來,手指著蔣雲背後的方向,咬牙切齒道:“楚……”

“楚、儘、風。”

第65章

距離上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五年之久。

五年,不短也不長,剛好夠一個青春恣意的校服少年變成一個挺拔沉穩的成年人。

蔣雲餘光掃到魏疏的背影,說了聲失陪,將戚皓一個人晾在原地。

楚儘風在楚家地位尷尬,不過今日楚南緣不在,他是可以頂替楚南緣的位置站在楚桉身邊的,但不知他怎麼想的,反而很執著地跟隨蔣雲的腳步。

他感受到背後的腳步聲,朝魏疏打了個隻有他兩明白的手勢,多年的默契讓他們一言不發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三人有意聚在一塊閒聊,因此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停下來。

楚儘風比他們小幾個月,一身深色西裝挺括修身,額發被發蠟噴過,攏向腦後,看著反倒更成熟些。

“魏哥,節哀。”他頷首道。

蔣雲脊背倚著牆麵,雙手抱臂,率先解釋道:“剛在門口碰上戚皓,跟他周旋的時候,沒想到儘風突然出現幫了我一把。正好,我就把他一起帶過來了。”

久彆重逢,魏疏臉上顯現出與蔣雲彆無二致的訝異之色。

他沉默地打量著楚儘風,須臾拳頭輕砸了一下他的胸膛,說:“當年走得那麼突然,這些年都聯係不上,我和阿雲都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魏疏說話的功夫,蔣雲也在觀察楚儘風。記得一開始認識那會兒,這小子就像一隻沒發育好的小雞仔,身高矮了半個頭不說,還一副文文弱弱好欺負的樣子。

幾年一晃而過,不知道加拿大的水裡加了哪種催化劑,竟然哐哐把他催到一米八的個頭,體格也強壯不少。

“這些年我一直很自責自己的不告而彆,”楚儘風說話輕聲細語的,一雙狐狸眼波光流轉,“如果當初再爭取一下,或許可以改變被迫出國的局麵。”

“你是被逼的?”蔣雲問道。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深思也顯而易見,楚桉的私生子加起來夠組一支足球隊,楚南緣的母親為了防範潛在的危險因子,於其中攪弄風雲,讓這些有可能威脅到楚南緣繼承人位子的私生子自相殘殺。

楚儘風在她手下扮豬吃老虎苟了十多年,苟到十八歲被發現私生子裡拿得出手的隻剩他一個,楚南緣母子反應過來,趁他羽翼未豐,連忙把他踢出角鬥場取消參賽資格。

一個漂泊在異國他鄉,還有幾個月才成年的男生得麵對新的環境、飲食習慣和社交圈,縱然以楚家的財力,在物質上不會虧待他,但他仍需要極大的勇氣適應所有變化。

“不算被逼,當然,也不算自願。”楚儘風說。

“當時剛落地加拿大,乾什麼都急匆匆的,”提起舊事,他麵上還掛著一抹微笑,仿佛遇到的不叫困難,叫磨礪,“還很容易被騙,尤其被中國同學騙。”

他挑了兩個逸聞趣事講給蔣雲和魏疏聽,繪聲繪色地敘述完,話鋒一轉,承接道:“出國那一年,魏阿姨應當四十歲出頭。這個年紀可以說是一個人的黃金年華了……魏阿姨身體上哪裡出問題了嗎?”

“胃、心臟、甲狀腺。”

魏淳亭的死尚未塵埃落定,蔣雲沒有透露太多,勸他回國這幾天調整一下時差,熬夜最傷身體。

“阿雲說得對。”

楚儘風手機鈴聲響了,他看了眼來電人,說道:“父親在找我,失陪了。”

沒走幾步,他又回過身:“有機會再續舊。”

“阿雲,你剛才說……戚皓來吊唁了?”確認楚儘風已經走出十米開外,魏疏說道。

不等蔣雲回答,他繼續道:“這傻逼吃熊心豹子膽了?不怕我把他連人帶車打包扔出去?”

“大概是戚伯伯的意思。”蔣雲說。

魏淳亭的葬禮驚動了大半個海京,蔣家、楚家、霍家都派了人來,後兩家的家主和繼承人無一缺席,戚家不出麵說不定隔天就得上頭條八卦,被解密什麼幕後隱情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幾天查的怎麼樣?”

魏疏眼底滿是青黑,疲憊地按揉著眉心:“李繼春失蹤了。”

這位李主任不僅是告知他們“魏淳亭休克”的報信人,還在搶救室擔任著主刀醫生的角色。

魏淳亭被宣告搶救無效那天,他們查了醫院所有聘請不久的新員工,以及一些可疑人士,唯獨漏了這個正大光明借故離開的李主任。

等蔣雲想到他這號人物,李繼春已經溜得見不著影了。

“再等等。”

他回過神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讓楊勇接著追蹤下去,可以確定的是,人要麼沒出海京,要麼沒出海京太遠。

“戚家背地裡還在對你們動手嗎?”蔣雲看向魏疏。

“這幾天挺安靜的,但也不能放鬆警惕,”魏疏肩頭蹭了塊淡色的塵灰,他伸手拍乾淨,說道,“戚家除了小茵以外全都是一路貨色,愛在你背後耍陰招。等辦完魏女士的喪事,我非得和他們好好過幾個來回。”

他低聲罵了一句,道:“不出手真把我當吃素的了。”

蔣雲摁住他肩膀,掌心微微使勁,把人往下一壓,示意他彆輕舉妄動。對上戚皓倒還好,可戚家真正的掌權人是戚皓的父親戚明準,他縱橫海京幾十年,是與蔣豐原齊名的存在,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人物。

有這層顧慮在,被他吩咐下去追查李繼春的人動作都十分小心,免得被戚明準察覺,反將他們一軍。

“需要的話隨時聯係。”說完,他轉身繼續接迎那些前來吊唁的賓客。

楊勇圍堵到李繼春的當天,蔣雲接到第五個來自楚儘風的敘舊邀請,他推辭了對方共進午餐的請求,因為要儘快趕到楊勇那邊,從李繼春的嘴裡問出點有用的東西。

“晚上好嗎?”

電話裡,對方語調溫和,夾雜著些微的落寞和哀求,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他十四歲遇到的被一群小嘍囉攔截在廁所隔間的那個楚儘風。

蔣雲:“問題解決完,趕得及就可以。”

“那我晚上六點給你打一通電話,屆時阿雲再告訴我是否有空,你看這樣行嗎?”

蔣雲無法拒絕地“嗯”了一聲。

詢問李繼春的過程並不順利,一摞紙質文件被楊勇一撇,送到蔣雲眼前。文件上說明了李繼春的家庭背景和利益關係網,他有兩任妻子,前妻在國內,和他分道揚鑣沒有任何感情存續,第二任,也是現任妻子上個月移民北歐,一雙兒女都在國外念大學。

兒子在美國,女兒在英國。

李繼春的父母於幾年前相繼離世,可以說國內完全找不到他的軟肋。

“我一個好端端的普通人,什麼壞事都沒乾,你們有什麼權利把我扣在這個地方?你們……我要告你們非法拘禁!等律師和警察到了,一個都跑不了!”

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後腦勺的頭發禿掉大半,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在掙紮的過程中被繩索勒出一道道條狀凹痕。

蔣雲一腳踹在他背後的椅背上,前側兩條椅腿微微離地,不穩地晃了晃。

“什麼壞事都沒做?”他提了提口罩邊緣,笑道,“沒做壞事你跑個什麼?心虛什麼?李主任,敢不敢盯著我眼睛,把你方才的話複述一遍?”

李繼春吞了口唾沫,弱聲道:“你叫我複述我就複述?我憑什麼聽你的?”

鼻腔發出一聲哼笑,蔣雲收回腿,讓楊勇再關他幾天。

“今天就問到這裡。”

他抬手看了看時間,拉開車門的一瞬間,手機應聲響了。

*

“雖然吃慣了白人飯,回國以後還是覺得中國菜最好吃。”

楚儘風舀了一勺鮑魚蒸蛋,邊咀嚼邊笑眯眯地盯著蔣雲看。

“怎麼,在加拿大餓得肚子咕咕響的五年時間都沒能讓楚大少爺學一手好廚藝?”

這家創意中餐是楚儘風推薦的,他把桌上三分之二的菜色嘗了個遍,感覺沒一樣有梁津做得好吃。

於是每道菜都給麵子地夾了一筷子,禮節性地表示味道還不錯。

楚儘風放下筷子,無奈地攤了攤手:“沒辦法,每段時間總有特定的事情要忙。一開始的確有學做飯的打算,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延,延到離開加拿大的那一天,我唯一會做的菜就是煮速凍水餃。”

他被自己這番話逗笑,蔣雲跟著笑了兩聲,心想換他去國外讀書說不準也是個生活殘廢。

“這些年……”楚儘風托住下顎,抬眼,“阿雲過得如何?”

蔣雲中規中矩地答:“還行。”

“蔣叔叔的事我聽說了,很遺憾。”

楚儘風:“我和父親說了,未來會一直留在國內,可能進總部發展,也可能自己投資創立一個小公司。”

“留在熟悉的城市總歸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對方看過來的目光熾熱得過分,蔣雲偏頭躲避,說道,“挺好的,有空的時候叫上老魏,這麼多年不見,大家好好聚一聚。”

“私下呢?”

蔣雲有點沒聽懂。

楚儘風:“私底下,我們也可以多聚一聚的,阿雲。”

“可以是可以,”蔣雲麵不改色地搪塞,心底卻隱隱覺得奇怪,“隻是我平常很忙,有時候不一定有空。”

“沒事,我很願意等你。”

楚儘風眼尾彎得愈發明顯:“畢竟咱們是很多年的朋友,不是嗎?”

應約時蔣雲沒開自己的車,所以楚儘風提出要送他回家,他沒有立刻拒絕。

“方便給一個你家的地址嗎?”

“啊……”提到地址,蔣雲有些猶豫不定。

正當楚儘風側麵溫聲催促他回答的時候,一輛車停在那輛歐陸的前麵。蔣雲看到楚儘風的視線從他臉上緩慢平移到身後,礙於麵子,還是保持著略顯僵硬的笑容。

“這位是?”

“我是蔣雲的……弟弟。”

梁津沉聲道:“一小時前,他讓我記得過來接他。”

第66章

他沒有說過什麼“一小時後過來接我”的話,也不知道梁津的飛機會在今晚抵達海京。

兩人一前一後地將他夾在中間,蔣雲進退兩難,向旁側一閃,為他們留出個空檔。

楚儘風高三就出國了,初中更沒接觸過梁津,理應由他來做這個中間人,介紹他們彼此認識。

都是初次見麵,蔣雲卻隱隱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有些奇怪,有種針尖對麥芒的爭鋒感,看不見的火星子滿天飛,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來的架勢。

他清了清嗓子想說點什麼,但剛咳了一聲,便聽楚儘風點了點下顎,禮貌地伸出手:“阿雲應該提過我的名字,我叫楚儘風,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這個“好”字上,蔣雲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和楚儘風初中時才認識,玩到高中,頂破天了也隻玩了三四年。雖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義上和他從小玩到大的難道不是魏疏嗎?

興許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吧,蔣雲這樣想著,沒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讓楚儘風難堪,可某人仿佛一無所知地揚聲“哦”了一下,問道:“是嗎?”

“為什麼不是?”楚儘風反問。

梁津不經意地撫摸著腕表,道:“如果認識小幾年也算‘從小玩到大的好友’,那這個名額……我也可以占一份。”

說完這一句不夠,還要看蔣雲一眼,好似真的對這個話題充滿探究欲:“哥,你說對嗎?”

你說對嗎?

他覺得不對。

梁津不是那種不會說場麵話的愣頭青,相反,絕大多數時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當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話實在冒犯。

今晚不僅一個人犯病,楚儘風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還以為他在飯桌上點的不是西拉乾紅,是紅星二鍋頭。

“我記得楚叔叔定了門禁時間。”蔣雲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過來,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楚宅嚴格實行宵禁管理,但凡過了這個點,出任何意外他都不會插手乾涉,就算死在楚家門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間的內鬥蔣雲早有領略,好在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沒有人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對楚儘風下手,所以這句話提醒不過是給他一個台階下罷了。

“好,聽你的。”

楚儘風抬手撫平蔣雲衣領的褶皺,笑道:“我們改日再聊。”

梁津的車停得不遠,走兩步就到了。矮身坐進副駕,蔣雲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弄了半天才隻介紹到了一半,楚儘風還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誰。

“飛機幾點落地的?”梁津沒急著發動轎車,於是蔣雲借機問道。

“晚上六點。”梁津說道。

蔣雲:“為什麼不跟我發消息?我可以去機場接你。”

“發過了,可能你當時沒有看到。”

六點十四分,他一下飛機就給蔣雲發了消息。那會兒蔣雲在和楚儘風通話,掛完電話後到餐廳碰麵,期間都沒怎麼看手機。

蔣雲心裡湧出幾分愧疚,剛想說一聲“抱歉”,梁津又問他魏淳亭的身後事辦得如何,順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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