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晉江文學城首發
“謝…謝郎君,你可還好?”
對謝無陵,沈玉嬌還是不習慣“謝郎君”這樣文縐縐的稱呼。
但禮數在這,她隻得遵循。
待瞧見謝無陵眉眼間那份黯然,她心底也泛起一陣悵然,嗓音放輕:“我看你臉色不大好?”
垂在身側的長指攏緊,謝無陵揚起眉頭,嗓音也抬高:“我好啊,吃得香,睡得飽,一切都好。倒是夫人好像消瘦了?”
是裴守真那家夥不給她飯吃嗎?上回瞧見臉上還圓圓的有些肉,如今下頜尖尖,身形纖纖,尤其湘色腰封束著的腰肢,盈盈如柳,仿若一掌就能把握。
“生完孩子,自然會輕盈一些。且苦夏難熬,胃口也比冬日小了些。”
沈玉嬌抬袖,不動聲色擋開謝無陵落在腰間的目光,反問:“倒是你,怎的瘦成這樣?”
又黑又瘦,以至氣質也不似從前那般隨性散漫。
像一把開了刃的利劍,鋒芒畢露,寒光錚錚。
再不是金陵城那個無所事事的地痞頭子。
“我這不是跟著三皇子開礦麼?”
謝無陵輕咳一聲,眸光飄忽:“成日在山上跑,風吹日曬的,自然就瘦了。”
扯謊於他而言,家常便飯,唯獨對沈玉嬌,對她撒謊,仿佛一種罪過。
但三皇子私下派他跑了趟隴西的事,涉及機密,絕不可對外泄露。
好在沈玉嬌也沒多問,隻輕歎一聲:“雖說差事要緊,但還是以身體為重……”
你多吃些肉,多多休息,好好照顧自己。
彆生病,彆逞強,彆貪功冒進。
若是可以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老老實實領著俸祿,安穩過日子吧。
不要再為了我,這般辛苦……
不值當的,謝無陵。
想說的話都凝在喉中,周遭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她隻能克製著,無法宣之於口。
而對謝無陵而言,她那句客套的“以身體為重”,就已經滿足了。
“夫人放心,我會好好保重的。”他雙眸彎起:“城隍廟算命的劉瞎子說過,我這人八字硬,閻王見了都搖頭,少說活到九十九!”
聞言,輕紗下的嬌靨也不禁染上笑意:“嗯,那就借他吉言了。”
謝無陵聽出她嗓音裡的笑,心頭也歡喜。按說寒暄過後,應當離開。
可他腳步紮根一般挪不動,想與她再多待會兒,哪怕不說話,這樣站著都好。
“我也有些時日沒見到守真兄了,既然夫人在這等他,那我也等等他吧。”謝無陵望著天,說瞎話:“多日未見,我還挺想他的。”
沈玉嬌:“……”
她怎不知謝無陵這點小心思,但真叫倆人撞上,沒準又要起爭執。
“郎君他是隨太子、二皇子兩位殿下一同回來,儀仗可能要慢些。謝郎君還是先
進城,莫要耽誤你的正事。”
“我那差事不急,明日辦也是一樣。”
“好教謝郎君知曉,今日這場合,實在不方便敘舊。”
想了想,沈玉嬌掀起輕紗一角,清淩淩烏眸望著麵前的男人:“改日若有空,我家郎君再請你喝酒。”
謝無陵終於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明麗嬌容,當然,也看到她盈眸間的有意疏離。
謝無陵覺得委屈,很想問一句,難道她的心裡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可她明明是關心他的。
他穿官袍給她看時,她眼底的歡喜明明白白。
她還注意到他瘦了,叫他注意身體。
“天色還早,又難得遇上,不急不急。”
謝無陵仍不挪步,沒話找話:“府上小郎君近日可好?應當又長大了些吧。”
“有勞掛懷,棣哥兒也一切都好。”
沈玉嬌說著,餘光掃過左右的婢子,見她們垂著眼,眼觀鼻鼻觀心,心緒稍緩。
“他可乖巧,不會鬨你吧?”
“孩兒很乖巧,且府中有奶娘、婢子們幫著看顧,並不費心。”
“那就好。”謝無陵頷首,忽然又道:“那個棠棣之華的棣字,我也會寫了。”
沒頭沒尾一句話叫沈玉嬌一怔。
謝無陵定定望著她,眸光明亮:“我回去後就尋了個先生問,他告訴我此句出自《詩經·棠棣》篇,就是那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經,我記著的。”
在金陵小院時,沈玉嬌教過他三字經,便教他《詩經》。
詩三百,思無邪。
其中名篇《蒹葭》《關雎》都是經典,朗朗上口,又生動形象。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老子所求——”
從前謝無陵這樣改詩,把沈玉嬌氣個倒仰,直瞪他:“你再這樣,我不教你了。”
謝無陵便立刻嬉笑改口:“好好好,君子所求。不過這詩也太瞧不起人,憑什麼淑女非得是君子所求?老子喜歡,老子就求不得?”
當時聽到這話,沈玉嬌隻覺這男人學心不正,故意氣她。
沒想到犟嘴歸犟嘴,他卻還記得。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謝無陵不疾不徐背著《棠棣》篇,沈玉嬌驚詫,他竟然背下來了?要知道這篇她都隻知前四句,後麵都記不清了。
見她眉眼間的吃驚,謝無陵薄唇輕翹:“除了這篇,我還跟著先生學了好些。先前讀過了《孫子兵法》,近日在讀《吳子》、《孫臏兵法》,還有《六韜》……”
沈玉嬌真沒想到謝無陵能耐下性子學這些,從前要他學幾個字,他都罵罵咧咧,態度很是不端。
真當是士彆三日,刮目相待。
“夫人出自名門,定然飽覽群書,不知有何好書推薦?”
快誇我,快誇我。
謝無陵雙眸灼灼,若是身後長了尾巴,此刻定然要搖出殘影。
沈玉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以拳抵唇,偏過臉:“未曾想謝郎君這般進取,隻是兵法類的書,我涉獵不多。真要我薦書,四書五經皆是經典名篇,微言大義,皆可反複研讀,定教你受益匪淺。”
謝無陵應了聲好,又東拉西扯一陣,見沈玉嬌看向他的目光都透著嗔意,也知該走了——
再耽誤下去,嬌嬌要生氣。
他心底歎氣,剛要告辭,餘光瞥見沈玉嬌腰間係著的那個桂花香囊,手掌下意識往胸口的位置摸了摸。
裡頭放著的大紅荷包,用了一年,跳了幾根線。他自個兒拿針補了補,醜是醜了點,勉強還能用。
“夫人這個香囊,瞧著很是彆致……”
“……隨便繡著玩的。”
沈玉嬌怎看不出他眼中的渴求,可她隻能硬下心,當沒看見:“謝郎君若是喜歡,進城後可以挑家鋪子買。中秋將至,這種桂花樣式的香囊很多,應該很容易買到。”
“那還是算了吧。”
謝無陵嘴角輕捺:“我用我媳婦兒給我繡的荷包就好。”
沈玉嬌一噎。
謝無陵朝她挑眉:“我相信等我和我媳婦兒團聚了,她肯定會給我繡更多荷包。夫人或許不知,我媳婦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這個人怎麼能……
沈玉嬌覺得耳根都要燒起來,忙放下輕紗,腳步往後退去:“天色不早了,謝郎君還是快些進城吧。”
與她說了這些話,又見到她的模樣,謝無陵見好就收:“成,那我先走了。”
“也煩勞夫人替我和守真兄帶句話。”
“嗯?”
“就說……”
謝無陵垂著眼,桃花眼瀲灩含情,看向她:“彆忘了我——”
沈玉嬌心下猛跳,又聽他道:“——這個舊友,有空請我喝酒。”
“好,我會轉達。”
沈玉嬌故作淡定,娉婷回禮:“謝郎君慢走。”
謝無陵抱拳,剛要轉身,不遠處的家仆忽然高聲:“瞧見儀仗了!”
沈玉嬌和謝無陵皆是一怔。
儀仗動靜不小,前後皆有甲兵開道,一堆人烏泱泱地來。
“貴人駕到,閒雜人等,速速避讓——”
茶鋪裡外的人一邊好奇往前頭瞧,一邊順從地退至兩側,讓出條寬敞大道。
人都來了,若是這會兒謝無陵走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沈玉嬌不禁頭疼,這兩個男人,真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
事已至此,隻能硬著頭皮麵對。想來左右這麼多家仆都在,裴瑕應當不會誤會。
思量間,一陣疾行的馬蹄聲傳來。
隻見明媚秋光裡,一襲蒼青色錦袍的如玉郎君策馬而來,身後是馬蹄掀起的滾滾煙塵。
“娘子,是郎君!”婢子們喜道。
沈玉嬌自也瞧見一身風塵的裴瑕。
裴瑕端坐馬背上,也看到他分彆一夏的妻,以及她身旁站著的那個礙眼之人。
狹眸間的笑意霎時沉下,薄唇也隨之抿緊。
待翻身下馬,他大步朝前走去:“玉娘。”
“郎君回來了。”沈玉嬌朝他屈膝,手肘卻被男人的手牢牢托住。
當著謝無陵的麵,他無比自然地牽住她的手,並將她攏到他身旁:“嗯,回來了。”
他微笑應著,再抬眼,看向謝無陵的眸色冷了幾分:“謝郎君怎麼在這?”
“守真兄回來了。”謝無陵笑著,笑意一樣未達眼底:“要不說有緣嘛,我碰巧回城,看到你府上的馬車,就過來和夫人打個招呼。”
“竟這麼巧?”裴瑕餘光輕瞥過身側之人,隔著帷帽,瞧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在掌心微僵的手。
“是啊,我也覺得巧得很。”
謝無陵笑道:“所以有句話說得很對,有些人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哪怕隔著萬水千山、人山人海,該遇上的人終歸能遇上。這根線,捏在老天爺的手掌心,凡人想斬都斬不斷。”
裴瑕扯下嘴角,並不看他,垂眼看向沈玉嬌:“手怎的這麼涼,等很久了?”
沈玉嬌一怔,“沒…沒等很久。”
見裴瑕將她的手捏得更緊,她抿了下唇,連忙看向前方:“郎君待會兒是隨兩位殿下另有安排,還是可以隨我回府了?”
裴瑕道:“今日先行回府,明早再入宮麵聖。”
沈玉嬌:“那我們現在回,還是要與兩位殿下請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