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國老百姓的眼中,與其說龍王爺是掌管雨水的神靈,不如說是負責調度雨水的官員,這不是對神的態度,就是對人的態度。
如果這隻是民間匹夫的玩法,那麼知識分子階層就更有意思了。子丘不語怪力亂神,但是並不妨礙知識分子去研究各教經典,佛家道家包括各教典籍,都可以成為研究對象。
在這個過程中,很自然地就進行了祛魅化,將各教神聖的經典隻當成了研究材料,研習其中能令人感興趣或者有道理的東西,扯淡的部分也就當它是扯談了。
人們不太介意它是怎麼扯談的,更注重自己能學到什麼。
各種宗教典籍,都可以去研究、去學習、去分析、甚至去質疑、批判、去改造,經常可以看到典型的儒家知識分子,也給自己起一個某某居士、某某道人的稱號。
東國知識界對佛教的改造,鼓搗出了本土的禪宗,一度嗬佛罵祖不休。而廣大知識分子並不覺得其離經叛道,反而對其中體現出的思悟過程與狀態特彆著迷。
這已經不是信徒對待神靈的態度,而成了知識分子的一種頭腦遊戲。
一位普通的東國人可能對此習以為常,不認為這有什麼特彆的,世事不是本當如此嗎?可是換成另一種文明體係的視角,這是無法理解的、甚至是無法想象的。
他們怎麼可以沒有神?這個驚天動地的問題,答案簡單之至,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
世界上還有哪一種文明,從啟蒙階段、由文化的根本立論始,就不需要神的參與?隻此一家,彆無分號!
神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無論存不存在,並不影響人們的道德選擇與價值判斷。
以此為根基的東國文化,充滿開放與包容精神,一切存在都可以批判,一切存在也都可以學習,這不僅是道家的辯證精神,也是儒家的論證方式。
東國人所使用的語言文字,並非表意那麼簡單,也是一種獨特的分析語係,開放且包容,麵對新生事物時,能很順暢的概括與吸納,幾乎沒有障礙。
東國文化在麵對虛構的神靈時,也有很現實的道德評判標準,所依據的也仍然是儒家的那兩條根本立論,隻是很多人並沒有意識到。
假如換一種文化語境,也能推導出相應的倫理秩序體係,製定出類似的社會規範,但立論的方式並不相同。仍然舉那個看似很幼兒園的例子,人為什麼不能隨地大小便?
假如人的一切道德標準,都來源於神的啟示,那麼就必須按照這個邏輯去推導。因為神愛世人,隨地大小便不衛生,會影響人居環境與人身健康,所以它違反了神的意誌。
假如在經典中,神說過某些話,那就好辦了。假如是神沒有提到過的事物,那必須要建立一個解構的過程,宛如從儒家的兩條根本立論去推導,隻是出發點是神。
當然了,這隻是舉個例子而已。實際上在世界很多地方、很多時期,包括東國在內,不少人都的是隨地大小便的,也沒人去搞這種論證。
舉這個例子隻是在說明,不同的文化傳統背景下,推行社會教化的語境體係。
看了上述的分析過程,有人難免就會產生一種疑問,假如將神靈從其中拿掉會怎麼樣?尤其是近代以來,很多優秀的哲學家與思想家,儘其才智做的就是這件事。
有人稱之為文藝複興,或者啟蒙運動,按學術理想重新構建了一個古希萊文明。
東國的文化背景中,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換成世界上任何一種其他的文明背景,這都是個很大的問題。
所以那些優秀的哲人,往往隻能采取兩種方法,其一是去解構神,重新闡述什麼才是真正的神和神性;其二就是創造另一種哲學概念去取代神,比如絕對精神。
無論是上帝已死,還是存在先於本質,明顯都帶著這樣的痕跡。很多人的著述都是一項偉大的工程,閃耀著智慧的火花,用畢生精力去論證神是怎樣一種存在,或者論證神也可以不存在。
為什麼祂繞不過去?因為祂從文明啟蒙階段就已經存在,是整個文明所建立的道德體係和價值觀的來源,是文化立論的基礎,隻能用某種方式去重新解構。
假如放棄神,用什麼去維係社會道德體係?假如不放棄神,又怎麼去解決文明的開放性與包容性,還有其至關重要的共情能力?
開放性與包容性,是一種文化基因,是一種潛意識。假如缺乏它,文明就會體現出排他性與侵略性,在其強勢的時候,將外部世界視為殖民對象,在其弱勢的時候,又會導致內部的撕裂。
還有一個問題是死結,某些文明對其他文明的侵奪史,在文化潛意識中是代表神的意誌傳播福音,從而找到了自圓其說道德依據。假如放棄了神,又如何從道德上去麵對自身的曆史?
難道就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嗎?有很多優秀的思想家都看到了,可是就算他們去論證“神不存在”這樣的命題,也與東國文化有明顯的差異。
因為你在論證“神是怎樣的存在”或者“神存不存在”時,神的概念就已經參與進來的了。哪怕最終的結論是“神並不存在”或“神無需存在”,方法也是在找另一種概念去取代神的地位。
取代神的無論是“絕對精神”還是“存在本質”、“自由意誌”,又或是“資本崇拜”、“消費崇拜”,與東國文化都是不一樣的語境體係。
因為東國文化的立論基礎,從一開始就沒有神的參與,也不需要用什麼東西去取代它。
問題回到現實,新聯盟在幾裡國的社會改造中,為什麼要采用這樣的基礎教材?
因為當地的原始部落文化更複雜,有奇奇怪怪的各種神靈信仰,既有薩滿、巫祝式的,也有西方殖民時代傳播的宗教,更有現代從周邊國家滲透的各種教派信仰。
怎麼進行文化整合?任誰來都會頭疼無比,假如推行某一種神靈信仰,可以預見將來無休止的紛爭,假如立法禁絕民間所有的“迷信”,現實中的反彈立刻就會發生。
隻在原有的圈子裡打轉,幾乎找不到出路。柯夫子的解決方案,高度不是在天花板上也不是在幾層樓上,而是降維式的。
華真行所學之儒,如果一定要稱其為儒,並非直接繼承於曆史上的子丘,而是今天的柯孟朝所教,看上去卻很原始樸素。
夫子之學很開放,甚至可以成為推翻政權的理論依據,就是因為它最根本的立論,並沒有不可置疑的神靈權威,遑論一個政權或一代君主?
所以在東國曆史上經曆過很多次朝代更迭,人們對此感覺天經地義,從文化角度也能很好地去接受與闡釋這種現象。
每個朝代當然都講究法統的名正言順,後世的宮廷儒生創造了五德輪回之說,目的是為了解釋本朝替代前朝的正義性。
可是天道輪回的標準又是什麼?這個圈子又轉回來了,還是價值觀的判斷,社稷神器有德者居之。何謂有德?仁者有德,而仁就是忠恕。那個所謂的天道,仍然要符合人們需要的道德標準。
所以在東國的文化語境中,“造反”在民間並非一定是道德上的貶義詞。儒家的根本立論,就包含了朝代可以更迭的思想,甚至也包含了製度可以更迭的推論。
儒家不談鬼神,名為占卜之書的《易》卻成為了儒家五經之首,那麼儒家的易學又在說什麼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君子自強不息。
東國曆史上也曾有過至暗時刻,儒不需要神,但特定時代的宗法卻成為神聖化的教條,偏離了其最根本的立論,就失去了其最寶貴的開放性與包容性。
子丘非神,有人借子丘之名編纂宗法,欲為人間神聖,該批判的是誰?這是華真行要反問葉一寧的問題。儒家的立論,就是東國的文化基因,它講述了做人的道理、看待事物的方法。
你可以不尊子丘為聖人,同樣可以評判他,但你不能要求子丘是上帝,能直接給你想要的一切。
華真行看著葉一寧已那份教材翻到了最後,於是將想說的話化為一道神念,不僅發送給葉一寧,也發送給在座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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