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種語出驚人的表白往往信手拈來,宋青書經過她多番刺激之下,已經有了些許免疫力,仍是默默不語。
貓捉老鼠也講究個張弛有致,何沉光不再追問他,自顧慢慢地吃飯,待桌上的菜都嘗過了一遍,才幽幽道:“我雖然不願意看著你絕食,但更不願意強迫你吃。你就是想逃,也得有了力氣再行籌謀。這飯菜我已經全都試了一遍,你該放心了?”
宋青書原本沒往飯菜裡下了藥上想,畢竟他現下身陷囹圄,何沉光隻要按時辰補點他的穴道,他便無計可施。他聽了這話,不由抬眼看向何沉光,後者也正在看他。兩人對望了一息,何沉光道:“怎麼,還不放心?”
她眨了眨眼,似乎突然又想通了什麼,順手將自己手上的銀筷遞給了他:“要不要筷子再換一換?”
宋青書一噎,強撐著道:“不必。”說罷拿起自己手中筷子,食不知味地吃起飯來。
何沉光見他肯吃了,便不再說話,轉而托腮望著窗外。她大限將至,有許多事要想,這般想著想著,竟有些出神。直到那頭宋青書放下碗筷站起來,她才回過神來,道:“吃飽了?”
宋青書微一點頭。
何沉光跟著站起來道:“咱們走一走罷。”
門外龔迎得了她吩咐,家夥事俱都齊備,兩人出得廳去,便前後腳上了肩輿。抬人的漢子都是武功不錯的好手,內力暗運、腳下飄輕,沿著紅教後堂一處盤山路迅速拾級而上。
山路都是特意修繕過的,鋪著不易滑腳的石料。幾個漢子一路上健步如飛,那肩輿仍是被抬得穩穩的不甚顛簸。山風乍暖還寒,石道兩旁懸著色澤溫暖的風燈,若是細看,還能瞧見燈杆子上描金繪銀的花枝圖樣,甚是秀雅。
這一路越往上行,就仿佛離滿天繁星越近。宋青書便是有再多心事,此刻眼神也情不自禁被景色吸引。這般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幾個漢子在一處寬闊的石台上停了肩輿,恭請二人下轎。
這石台四周砌著漢白玉闌乾,燈光半明半暗,銜著一架略窄的廊橋。何沉光道:“你們在這裡等著。”幾個漢子躬身應是。
宋青書跟著何沉光走上那廊橋,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一陣,何沉光突然輕描淡寫地一揮袖子,兩側的燈光登時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她這一手功夫端的深不可測,宋青書不禁停下腳步,倒也不是為了她的功夫——廊橋兩側儘是葳蕤野林,燈光一滅,周遭立刻陷入了不見五指的黑暗。
黑暗之中,他突覺手上一溫,手掌竟被何沉光輕輕扣住了。人在目不視物時,觸感尤其敏銳,宋青書感覺到掌心那隻女子的手纖若無骨,肌膚溫暖柔膩,不由呼吸一滯,道:“你——”
何沉光道:“我要帶你看的東西,還點著燈就不美了。這條路我走得慣了,恐你走不慣摔著。”
宋青書看不到她的臉,隻能聽到這萬籟俱靜的黑暗裡,她那像要融化在山風裡的清甜語聲。這聲音若是隻用耳朵去聽,既沒有怨恨戾氣、也沒有刀光劍影,所有的不過是個再柔婉美麗不過的少女輪廓。
以至於他一時竟沒能掙開她的手。
兩人又向前走了十餘步,兩側稠密樹木越見稀疏,顯是被人為修剪過,漸漸露出被月光照見的朦朧前路。
雙眼逐漸適應這黑暗之後的些許光明之後,再看眼前,沒有人不會為之停步。
廊橋儘頭,兩座山峰在夜幕下狀若合抱,恰似一人托舉雙掌;當中有一輪明月,暈開漫漫銀光。恰逢滿月之時,月盤豐麗柔潤,仿佛山嶺便是它的自然妝匣,此刻方才打開懷抱,獻出這一枚圓滿的明珠。
不計再看多少回,何沉光總會為這景象沉默一會兒的。她凝視著眼前的月輪,輕聲道:“這小山穀有個名字,叫作烹月。”
她回過頭,捏了捏宋青書的手掌,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笑。
“……你是我第一個帶來看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