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2)

雲橫秦嶺 寄小舟hl 5854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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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進門一字排開八個侍從,各拿著羊毛皮甲、金銀首飾若乾,房中的椅子被搬出來擺在院內一側,其上坐著個十八九歲的女子,上穿一件織金的窄袖襦衫,下著一條石青菱格的高腰長裙,肩披卍字文的杏色披帛,足著珍珠鑲墜的高頭鞋履,頂上梳著螺髻,插著一支累金鑲玉的鳳蝶簪子,其上金絲搖動,說話間竟似活了一般。舉措瀟灑,言談自如,眉心一點殷紅如血,雙頰如霞灼灼其華,杏眼圓睜,薄唇微啟,氣勢勝了身旁眾人數分,竟是宋照岄到河東以來見過的最標誌的女子。

“喲,這就是將軍府上的貴客啊,有這般娘子到了河東,我竟是此時才知。”說話間,倒像是她才是住在此處,宋照岄倒像剛進門似的。

綰風急著在宋照岄耳邊解釋,“這是高雁翎高大娘子,他們高家是我們河東道有名的富戶。”

看這架勢和口氣,高家在河東,乃至整個大晉,都不隻普通富戶那麼簡單吧。

“在下趙引雁,貴客來訪,有失遠迎。”宋照岄規規矩矩地行了萬福,又示意綰風搬了椅子,坐在院內的主座。

高雁翎細細打量眼前這人,她以往聽說長安的娘子似初春柳條,行動間如水鷺翩躚,隻覺過分誇張,今見了這位趙娘子才知,所言不虛。不過,與其說是柳條,不如說是新竹,雖看似纖細柔軟,卻絲毫不讓,無論做派亦是言辭,分明在告訴她,誰是主,誰才是客。

這引雁二字是由山月化來,此名還是袁鳴宇所贈。

那日袁鳴宇低頭略思片刻,同宋照岄笑道:“我這有兩個字,不知是否稱姑娘心意,有詩雲:‘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姑娘名諱合山月二字,來此一路坎坷,也盼愁心去,好月來,不如就用引雁二字。”

宋照岄吟了兩句,見遠山與層雲相接,飛鳥穿梭其中,似曲水流觴,“其後兩句也流傳甚廣,‘雲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原在洛陽城中不明白,隻覺詩仙文采斐然,如今見此景致才知是何種氣象”,宋照岄雙手疊在胸前,向袁鳴宇行了個萬福,“照岄謝先生贈字。”

袁鳴宇為契丹人強占漢女所生,後來突厥人占領了靈州,契丹人撤退,他和阿娘被留在靈州,突厥人來後對原先契丹人和漢人聚居的區域燒殺搶掠,阿娘被充作突厥人的軍妓,他也淪為奴隸。

袁鳴宇出的三天前,夏夜電閃雷鳴,在屋中隻聽見轟隆隆後跟著一陣刺啦式的焦響,隔日出門領糧時才發現,隔街的老柳被劈出一道二指深的溝壑,切麵處泛著蛇鱗般的光澤,因遇了這事,他又是阿娘這些一同生活的姊妹中第三個降生的孩子,便叫了袁三雷。

漢人奴隸在突厥人軍中隻配在軍帳外周做活兒,搬運物資已是體麵的,健壯男子頂缺,像袁三雷這樣的小孩,多被安排去做些洗刷清糞的活計,日日聞臭吸濁不說,飯食也是有一頓少一頓。每隔幾日,袁三雷便去內帳邊緣,阿娘省了些黨項軍痞或賞或扔的飯食,偷偷拿出來給他。

河初化凍,柳枝才冒了米粒似的新芽,這幾日突厥人焦躁得很,咒罵聲不絕於耳,一車車的皮毛和糧食被裝上車,留在營裡的人越來越少,袁三雷貓在連帳的拐角處,手上皸裂的口子被冷風掃得火辣辣地疼。阿娘身上裹著張毛氈,他曾見黨項人將這東西鋪在床上。

“這些你都拿著。”阿娘把毛氈脫下,團著遞給他,裡麵包著乾糧,一小塊發黑的熏肉,還有串不足一緡的銅錢,和一支祥雲式樣的簪子。

借著主道上一點微弱的火光,袁三雷看到阿娘正從額頭起一寸寸瞅著他,那留戀的目光來來回回,織成了一件裹身的戎裝,時至今日,他仍舊能想起春寒料峭裡阿娘眼神的溫度。

“好孩子”,阿娘隻著了件破舊不堪的麻衣,瘦小的身軀在陰影裡發著抖,“從這條路繞到河邊,藏在蘆葦叢裡,順河走到嶧山角,有條小道,你兒時我常帶你去采花的,從那過”,寒氣似掐住了阿娘的咽喉,哆哆嗦嗦地上句不接下句,“穿過山,他們說,那裡有漢人的駐地。”

“阿娘呢?”

此後袁鳴宇先過雁門關,遇到了在雁門關巡視的薑維楨,後沿滹沱河由忻州回到太原,此時代州還是大晉的土地。

薑家舊部,生於朔州,募兵被招入,正逢薑維楨任河東節度使期間,每隔兩日的戌時,薑維楨便在營中親授經義和兵法,因格外聰慧被薑維楨看重,後來回京時帶在身邊,編入北門禁軍,跟隨錦陽郡王行走於禦前,錦陽郡王回蜀領益州都督後,袁鳴宇在薑維楨安排下隨錦陽王去往蜀地,薑維楨自知事難轉圜,隻希望梁鶴頎衝動時,袁鳴宇能在一旁勸阻,不致釀成大禍。

“齊王,錦陽郡王與皇後自幼一同長大,當年先皇意欲令齊王娶薑家長女為正妃,本是一段嘉話,未曾想天不佑我大晉,薑家長女還未嫁去,齊王就英年早逝。國喪時,朝內國本之爭愈發激烈,薑家長女克夫之說也在京中傳開,一日日待嫁蹉跎,那時誰不惋惜。誰知三年之期一到,錦陽郡王就在宗親議政時跪求先皇賜婚,求娶之人正是飽受流言之苦的薑家長女。”

“如今想來,隻怕先皇絕不會允。”

“正是,不允是意料中事,甚至這克夫之說本就來得古怪。”

“古怪?”宋照岄向天一指,”您是指這是那位故意透出來的?那錦陽王當時還是世子,日日伴駕君前,難道對此事就一無所覺?”

袁鳴宇點了口茶,撚胡一笑:“據說咱們這位錦陽王少年英才,未及弱冠就深得帝心,隻怕不是不知,而是知之過甚。”

宋照岄不覺怔然,深秋湖麵縠紋不顯,唯有南飛雁蘸水而過。今歲天寒,閔越等地亦是北風迫急,也不知行在雲霄,頭雁有否覺察:“北雁南飛,既知一去迢迢,冬寒難返,縱僅微末希望,也願勉力一試。”

“宋娘子心如明鏡,倒不需我多言”,雁鳴陣陣,列陣逐雲而去,“克夫之說甚囂塵上,知趣者躲避,知情者更作壁上觀,先皇隻怕早就打好了主意,無論日後是哪位繼承大統,薑家都是板上釘釘的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