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阮阮練功極刻苦的,有時候實在太累太疼, 阮阮也想偷會兒懶, 但被蕭白石發現,便是一頓藤條。
如今腳傷導致的跛腳,除了要用針灸輔助, 自然還是要練功才能好。
她每日天不亮便去練功, 長時間的壓腿、伸腰、跳躍,一口氣練到中午,午間吃些簡單的粥食, 隻小憩兩炷香的時間, 便又去練, 似是比小時候還要用功些。
陶媽媽見她這樣用功,倒也有幾分心疼,勸道:“彆太辛苦,身子吃不消的。”
阮阮卻依舊日日苦練,初春的時節尚冷,阮阮的衣衫卻總是汗濕的,便是小頭綾鞋也練壞了兩雙。
阮阮是心裡麵發急。
上次那樣好的機會沒能跑掉,祁慎又讓衛宵來看著自己, 這左手綠岫,右手衛宵, 阮阮怎麼能跑得掉,不禁悲從中來, 夜不能寐。
腳好了, 她才能有機會離開清陰閣, 那就多了幾分走脫的機會,也早些離了祁慎這個閻王。
她原本計劃要拿著籍契離開平康城,直接北上,去熙陵與陽蜀通商的邊境小城,那裡人多繁雜,商賈眾多,最適合她藏身的,等過了風頭,她就盤下一個小小的店麵,賣些胭脂水粉、珠釵簪串,安安穩穩過她的小日子,自此便於祁慎再不相見了。
這是她想了好多個日夜的美夢,如今卻因薛紅柳的暗害,不得不暫時擱置了,但心中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阮阮便覺得待在這平康城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樓裡因阮阮這一月多的時間沒有登台,來往的客人少了許多,又有一個商隊帶著胡姬來了平康城,也開了一處名為“極樂堂”的舞樂館,也搶了清陰閣的生意。
胡姬性感大膽,胡酒醇美甘甜,一時間倒也讓許多人趨之若鶩,日夜客似雲集。
但鄭承彥卻日日都來,把陶媽媽都給感動到了,不住歎道:“這小鄭世子倒很是長情,日日來樓裡看歌舞,不曾聽說他去極樂堂。”
阮阮聽了忍不住皺眉,又想起祁慎與自己說起鄭承彥為她贖身一事,便覺這事不能拖了,於是讓陶媽媽約了鄭承彥飲茶。
想是陶媽媽也聽了祁慎的吩咐,竟沒阻攔,直接應下了。
第二日夜裡,阮阮將如瀑青絲挽起,挑了兩隻極素淨的絹花戴著,又穿了白色牡丹煙羅軟紗裙,清清淡淡,極是素淨。
進包廂時,年輕的公子已靜候多時。
鄭承彥穿著極正式,風流倜儻,俊俏非凡,是平康城許多懷春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又加上家世顯赫,未來繼承了永壽王的爵位,一生榮華富貴無憂。
他見了阮阮便站起身,對她一揖,十分敬重有禮。
阮阮行了福禮,聲音軟軟嬌嬌的:“鄭世子安好。”
兩人坐下,鄭承彥忍不住看向對麵的阮阮,這是自她花朝節受傷之後,他頭次見她,算了算,已有四十三天。
她穿著一身素白軟紗裙,身姿窈窕,頭上隻戴了兩朵絹花,本是極素淨的裝扮,但卻風嬌水媚,入豔三分。
“阮阮姑娘的傷如何了?”
阮阮一一應答,將如何養病,如何治療等事一一說了。
說了片刻話,鄭承彥垂眼飲了一口茶,潤了潤乾涸的嗓子,再抬頭時已滿眼熱切:“我想為阮阮姑娘贖身,照顧姑娘終身,望姑娘允準。”
說了這話,鄭承彥便緊張地看著阮阮,急切想得到她的回複。
阮阮緩緩起身,對著鄭承彥再是一禮,垂眼道:“阮阮一介浮萍之身,一入賤籍便沒有回還之日,更不敢汙了公子清名,隻願公子早日得覓佳人成良緣。”
鄭承彥臉色發白,嘴唇動了動,良久才再度開口:“阮阮姑娘可否告訴我原因。”
想了想,嬌媚的少女輕聲道:“我不喜歡你。”
她的聲音那樣好聽,像是潺潺溪水,又似徐徐清風,但偏偏是把刀子,血淋淋刺進了鄭承彥那一顆春心裡。
立時血流如注,分崩離析。
看著鄭承彥失魂落魄走了,阮阮臉上也現出幾分沮喪來——她也不想說話那樣難聽的,但若不狠狠拒絕他,隻會讓他陷入麻煩裡。
樓下輕歌曼舞,阮阮也沒心思看,緩步上了樓。
推開屋門,阮阮看見一身黑衣的祁慎坐在榻上,眼睛閉著。
上一世,他來得並沒有這樣勤,這一世可好,把這當成了祁侯府不成。
“鄭承彥走了?”男人閉著眼,聲音溫柔。
“嗯。”阮阮輕輕應了一聲。
“小阮兒做的好,不然殺他確實需要費許多力氣。”
王八蛋,殺人殺紅眼了。
阮阮心裡暗罵。
祁慎猛然睜開眼,阮阮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罵出了聲。
卻見他對阮阮伸出了手:“過來。”
不情願走了過去,被祁慎攬在懷裡,就聽威猛大人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今日是神宗一年一度的‘恩恕’日,千萬彆招怨,招了多少怨,就要白白上繳多少怨氣的。】
阮阮自然記得,這事兒威猛大人一早就告訴她了,她也不知那個什麼神宗是有什麼病,好端端的非要弄什麼“戒咒”日、“恩恕”日,這是過不上陽間的節了?
埋怨歸埋怨,阮阮卻舍不得那些準備換“忘憂”解藥的寶貴怨氣,今天對綠岫和衛宵都是小心翼翼的,說話都少,生怕惹了他們的怨。
誰知眼看這“恩恕”日就要過完,祁慎這個活祖宗又來了。
祁慎抱著阮阮,微涼的手輕輕握住阮阮的小手,手掌上的繭子摩挲得阮阮手背疼。
“易瓊說你最近練功很刻苦,紮針也不喊疼,真是乖阮兒。”
阮阮垂著頭,心想:我這樣辛苦,就是為了早點離開侯爺您呀……到時您千萬彆氣壞了才是。
祁慎似是心情極好,抱著阮阮閒話了許久,末了阮阮摸到他的手臂,覺得手裡滑膩膩的,抬手一看,竟然一手血。
“侯爺受傷了?”
他穿著黑衣,極慵懶地靠在軟榻上,看見阮阮微微顰起的眉頭,心情越發的好了,聲音低沉沙啞:“去了趟漳淵宮。”
這話說的很平常,但阮阮記得花朝節出現的那位國師,好像就住在漳淵宮吧?想了想,阮阮問道:“侯爺去殺國師了?”
“想殺,他布了血陣,沒殺成。”他聲音平淡,仿佛說的是我去吃餛飩,沒餛飩,就回來了。
那可是熙陵國術法第一的國師啊。
想起今日是“恩恕”日,若是能得到祁慎的感激……
阮阮忙起身去取了傷藥,小心翼翼扶著祁慎坐起,褪去他的衣衫,見小臂上有一處極深的傷口,不似以往的劍傷刀傷。
她先用乾淨的帕子擦淨傷口,又拿了傷藥小心敷在傷口上,卻因太過小心,反沒控製住力氣,按得有些狠了。
阮阮小心抬頭,眨了眨眼,訕訕的:“我不是故意的……”
話音未落。
【來自祁慎的怨氣 一千斛】
威猛大人震怒:【你小心些!白白上繳給神宗一千斛的怨氣,這可是三條半的鮮嫩小魚啊!】
阮阮也是一急,急忙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
祁慎點點頭,狹長的鳳目之中隱隱可見隱忍鬱氣。
【來自祁慎的怨氣 兩千斛】
阮阮心疼得想哭,趕緊閉了嘴,小心包裹好傷口,再不敢開言。
心不在焉吃了晚膳,阮阮依舊悶悶不樂。
威猛大人道:【你關心問候一下,說不定有用。】
阮阮便又生出許多希望來,想把那白白丟失的三千斛怨氣找補回來,於是輕輕抓住祁慎的手,聲音又軟又嬌:“侯爺的傷口還疼嗎?”
祁慎眸中不辨喜悲。
半晌。
【來自祁慎的怨氣 一千斛】
阮阮快哭了,她上輩子是刨了祁慎的墳嗎,隻是簡單的關懷問候,就這麼多的怨氣。
卻聽祁慎道:“小阮兒是覺得方才按得不夠用力?”
男人眉眼疏淡,卻生得如仙似魔,天生帶著一股子邪氣,嘴角微微勾起,山雨欲來風滿樓。
【你快閉嘴吧!】
阮阮回嘴:【分明是你讓我說的。】
威猛大人氣她朽木不可雕,一轉頭躍上了房頂,免得眼見心煩。
少女垂著頭,身穿素白的軟紗裙,嬌嬌俏俏,蟬露秋枝,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樣,讓人心疼。
祁慎歎了口氣,將阮阮抱上小榻,自己也在外麵躺下,伸手摸了摸阮阮的小腦瓜,聲音略有沙啞:“手臂是被血陣中的怨氣所傷,那一縷怨氣縈繞在傷口上,疼得厲害,好起來也需些時日,不怨你手重。”
阮阮不禁腹誹:不怨我才怪,那可是三千斛的怨氣,好多好多呢!
祁慎自然不知阮阮心中所想,一時覺得身子沉重,渾身燥熱,意識也有些昏沉,想是那傷口又在作祟,便沒有精神哄阮阮,閉著眼勉力支撐。
“侯爺為什麼要殺國師?”
祁慎閉著眼,麵頰微微泛紅,比平日多了幾分邪魅,聽了阮阮的話卻不應聲,就在阮阮以為他睡著之時,才緩緩開口:“公玉真練的不是正道術法,他以童子的生命元氣為食,助紂為虐,他死的早些,也少做些孽。”
說完,祁慎便不再說話。
阮阮取了被子給祁慎蓋好,又吹熄了燈,自己個回床上躺著,半夜聽見軟榻那邊有聲音,阮阮乏極也沒有起身。
又過了半晌,祁慎竟摸上床來,他渾身滾燙,將阮阮緊緊箍在懷裡,瘋狂汲取阮阮身上的清涼之意。
第28章
阮阮被他滾燙的體溫折磨得再睡不著, 心裡罵罵唧唧了半宿,直到天快亮時,才困得挨不住, 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 天已大亮,祁慎也沒了影子。
綠岫進來服侍她梳洗,又說侯爺吩咐, 若姑娘覺得悶, 這月十五,可以去城外的寺廟燒香祈福。
雖然趁燒香逃走的可能極小,但能出去一趟也總歸是好的。
所以十五這日, 阮阮就在綠岫和衛宵的陪同下出了城。衛宵依舊是女裝, 初看隻會覺得這丫鬟太高瘦了些, 模樣不好看,倒也不太招人眼。
平康城外有兩座較大的寺廟,普恩寺香火鼎盛,信眾極多,又逢十五,綠岫便替阮阮做了主,往人少些的常明庵去了。
常明庵內都是些姑子,因每日進的香油錢不多, 庵內陳設老舊,來上香的也不多, 偶爾有幾個香客,也都行色匆匆。
阮阮一行人進了庵內, 穿過門廊, 來了正廳, 學著旁人的樣子,阮阮誠心誠意點了炷香,雙手舉過頭頂,心中虔誠禱告:請佛祖保佑祁慎早些死。
許了這樣願,阮阮似也覺得不妥當,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看向佛祖金身,那佛像的眼睛卻似也在看她,莊重威嚴,阮阮心下一凜,頓覺自己在褻瀆神佛,馬上改了口:方才的願不算,請佛祖保佑我早日順利脫身。
阮阮再偷偷抬頭看,便覺得佛像慈眉善目,心下大安。
這常明庵並不大,也沒什麼可逛的,禱告一番,又上了香,阮阮便起身準備走了,偏走到門口撞到一個小尼姑,那小尼姑手中的整盆水便都澆在了阮阮身上。
四月的天氣冷得很,阮阮頓時打了個寒噤。
小尼姑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看惹了禍,忙滿口賠罪,又道:“天氣寒涼,施主且隨小尼去換身衣裳,免得再著了風寒。”
阮阮本不想換,奈何天氣確實冷,從這裡到玉帶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見綠岫沒有阻止,便隨那小尼姑來了後院廂房。
衛宵守在門外,阮阮和綠岫跟著小尼姑進了一處廂房,廂房陳設簡單質樸,炕上有一鋪乾淨的粗布鋪蓋,想是這小尼姑的住所。
小尼姑從櫃子裡翻找了半天,終於尋了一套粗布衣裳出來,她十分歉意,道:“這套衣服是我出家前穿過的,還請施主不要嫌棄。”
阮阮身材纖瘦,雖比這小尼姑高一些,衣服穿上卻也還算合身。衣服布料粗糙,但穿在阮阮身上,卻彆有一番味道,像是個絕色的小村姑。
阮阮戴上帷帽,與那小尼姑道了彆,又約好過後會將衣服送還,這才出了常明庵。
小尼姑送走了阮阮一行人,便又折返回後院,見院中樹下站了一人,便快步走過去,低聲道:“此事已違了師傅的教誨,但公子救命之恩實不敢不報,但絕無下次了。”
季憫行點點頭,輕聲道:“有沒有?”
“她的後背並沒有魚形的胎記。”
季憫行舒了一口氣,給小尼姑行了個禮,便也離開了常明庵。
白阮阮的後背並沒有魚形的胎記,那她便不是真的白阮阮,她的腳踝上有紅色的痣,會是江家的小姑娘江榕嗎?
一路想著年後平康城的諸多怪事,不知不覺便回到了季府,待入了門,季憫行便直奔書房而去。
魏雙死在刑部大牢內,聖上震怒,這怒火無從發起,便隻能委屈了季修遠,責令他“病休”,讓馮義和唐滿城暫管刑部諸事。
但這兩位侍郎似乎都極謹慎,大小事情均要來請示季修遠,這季府倒像是成了刑部的辦事場所。
季憫行才到書房門口,正碰見唐滿城和馮義從書房出來,互相問了聲好,兩位刑部侍郎便離開了。
季憫行推門進去,見自己健康矍鑠卻被逼病休的老爹正皺眉沉思,不禁笑了笑,道:“爹你這又是操的什麼心,聖上既要你休息,你便好好休息,怎麼還得處置刑部的事,讓馮侍郎和唐侍郎自定奪去吧。”
季修遠對他招了招手,讓在坐下,歎了口氣,道:“我倒也想,但若真什麼都不管,日後刑部出了事,總歸還是要算在我的頭上,你前幾日才回來,這又是去哪了?”
“去找聖上的寶藏。”
季修遠一愣,隨即明白了兒子所言為何,低聲問道:“可是有確切的消息了?”
“也不十分確定,隻是丁晁遇刺的地方就在清陰閣門口,清陰閣的白阮阮腳踝上確有與畫像同樣的痣,兒子去白阮阮的家鄉查過,白阮阮的肩後應該有一塊胎記,今日查實她卻沒有,她是不是江榕雖不能確定,卻能知她不是真正的白阮阮。”
季修遠捋了捋胡須,沉吟良久,道:“此事還要快些查明,一來千萬保密,若放了風出去,隻怕更要起亂子,二來看緊了清陰閣,彆讓人跑了。”
“兒子也是這個意思,此事除了爹和我,千萬不能讓第三人知曉,免得打草驚蛇,至於派人看緊清陰閣則有些費力,兒子發現那四層的小樓內暗藏不少高手,若離得太近,隻怕壞事,隻能遠些監視。”
“你辦事爹向來放心。”
許是雲夢州江家的寶藏終於有了些眉目,季修遠心中鬱氣稍解,心情好了不少,笑道:“這次若真能尋得江家的寶藏,不僅刑部困境可解,南方戰事也多了許多勝算。”
季憫行卻沉了沉臉色,忽然開口道:“爹,刑部裡麵有暗鬼吧。”
季修遠神色一暗,道:“我自然知道。魏雙自戕的那把匕首絕不是他從外帶進來的,是在刑部裡獲得的,隻是接觸魏雙的人不少,若是真查起來,形勢更要不受控製,所以才未發作,隻能暗暗先查訪著。”
季憫行點點頭:“爹你心裡有數就行。”——
承明殿。
崔息垂手立在玉階之下,聲音低沉:“聖上,皇城司的探子終於傳回了滕州的消息。”
他將手中的密信遞給旁邊的小內侍,小內侍快步到了禦前,雙手將密信呈遞了上去。
昭明帝展開密信,麵容稍稍冷峻,看過之後將信重重放在了桌上,聲音微冷:“滕州太守強奪了魏家的鐵礦,又將魏家之人儘數流放,魏雙有仇怨也是要找滕州太守去報的,為何要千裡迢迢來到京城,先是刺殺了丁晁,又誣陷了溫秉直?”
崔息斂目,如實道:“這確實不知,也不敢妄加揣測,隻是臣查了戶部滕州這五年來的鐵課賬目,熹平十二年至今,滕州鐵課稅收從四十九萬斤逐年減少,去歲隻有三十八萬斤,按常理來講,滕州物阜民豐,多港口,這些年也未受戰亂影響,鐵課稅收是不應年年減少的。”
昭明帝自然知道崔息話中的意思,更知道鐵礦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意味著什麼——私鑄錢幣,打造兵器,滕州又是出產鐵礦的主要州府,一個小小的滕州太守要鐵礦又能做什麼呢?
他的背後自然有人。
是太子?隻是他已是太子,這樣鋌而走險,又是何必?
看著陷入沉思的昭明帝,崔息隻得低頭不語。
“繼續查滕州。”昭明帝聲音異常冷靜,繼而又道,“查清溫秉直與滕州有無關係。”
崔息一愣,他也知道了溫秉直在刑部大牢的遭遇,但明顯這是一場嫁禍。
但今夜昭明帝竟開了口,到底……魏雙的死引了聖上的懷疑——
經過易瓊的治療,阮阮自己又勤勉,她的腳傷徹底好了。
許是春季的緣故,威猛大人比往日更沒了精神,此時它正百無聊賴地癱在軟榻上,聲音也懶散:【我感覺衛宵不太好對付的,你如今想要逃走恐怕要費力了。】
阮阮才練完功回來,聽了這話放下茶杯,也在軟榻上坐下,聲音輕軟可憐:【我自然也知道,可是如今也擺脫不了,隻能再尋機會……】
阮阮話說到一半,忽然看見威猛大人背上油亮的毛發鼓起一塊,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這一摸不要緊,竟摸下來一手的毛。
而方才被摸的那處,毛發稀疏了許多。
阮阮咽了口口水,悄悄把手中的貓捋了捋,然後用兩指捏著,小心翼翼又塞回了那略有些稀疏的地方。
威猛大人不察,依舊眯著眼:【那你可抓緊些。】
阮阮“唔”了一聲,欠著屁股起了身,生怕再碰掉了威猛大人的毛,想了想,又回頭滿心善意道:【你今天吃不吃魚?】
威猛大人終於睜開了眼睛,它上下打量著阮阮:【你是有事求我?】
阮阮慌忙搖頭:【沒沒!隻是看你精神不太好。】
威猛大人又躺回去,尾巴動了動,懶得再說話。
這時綠岫進屋,雙手捧著一件雪青色金折枝桃花紗裙,說是明日雅集要穿的。
月初殿試才舉行完畢,為表對天下學子的關愛,皇上親自下旨,命永壽王在皇家的明池苑辦一場雅集,廣邀京城名士、學子,同沐皇恩。
既是皇上下的命,永壽王自不敢怠慢,諸多事宜皆按照禮部規程來辦,飲食及場所布置也十分上心,更邀了教坊司的幾個舞妓歌妓前去助興。
阮阮雖不在教坊司,但因上元節那日的酬神舞,以及花朝節的花神舞,在平康城也頗有些名氣,所以也給她單獨下了帖子,邀她同去。
自受傷後阮阮再未登台,又有胡姬的極樂堂相爭,清陰閣的來客便不如往日多,少賺了許多銀子。
偶爾夜間驚醒,見祁慎站在窗邊眺望,阮阮便心想他肯定因為清陰閣生意不好,暗上了許多火。
阮阮倒不急著給祁慎掙銀子,但為尋逃走的機會,欣然應了這雅集。
雅集當日一早,阮阮梳妝完畢,穿著那身雪青色金折枝桃花紗裙,外麵罩了一件玉色縷金繡葡萄纏枝紋披風,嫵媚纖弱。
她頭發半挽,隻綴了幾朵珠花為飾,卻瓊姿花貌,柔美動人。
如今正是春遊的好時節,明池苑對士庶開放,出城的路上遊人車馬無數,有青春少年郎,也有嬌嬌少女,十分熱鬨。
及到了明池苑,便有引路丫鬟在等候,馬車從北門進去,便見湖水碧澈,草木繁盛。沿著北岸向西行,遠遠便看見一座三層彩樓,彩樓之前有一座飛虹橋,直通湖中央的臨水亭。
湖中更有大小彩船無數,偶有歌女輕歌自水上飄來,飄渺如仙。
如今時間尚早,臨水亭中隻有幾個青年人高談闊論,阮阮便回了房內等候。
陸續又有人來,過了一會兒,便聽見外麵熱鬨起來,阮阮從窗縫看去,見人群中有一中年人,身著錦服,頭戴紫金冠,神情威嚴肅穆,想來應該就是永壽王了。
永壽王身後跟著鄭承彥和唐滿城,一行人被簇擁著去了臨水亭。
臨水亭中已有歌妓獻唱,聲音婉轉縹緲,和這春風融為一體。
阮阮出來時卻碰上一人,正是花朝節與鄭承彥同行的青年,好像叫……季憫行?
微怔之時,季憫行卻一笑化解了尷尬,他露出一口白牙:“那日姑娘好心舍了幾兩銀子給我,可還記得?”
花朝節那日,阮阮看他便有幾分眼熟,隻不過那時心裡想著逃跑,也未及深想,這才沒認出來,如今經他一提醒,阮阮瞬間就將他與那日街上的乞丐對上了。
她有些驚喜:“原來是你呀,多謝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
她說著福了福,心中雖奇怪那時是乞丐打扮,此時卻十分體麵,卻又怕問起來揭了人家的傷心處,便沒有問。
季憫行笑了笑:“投桃報李,是我多謝姑娘的一飯之恩,阮阮姑娘請先行。”
說著,年輕男子做了個“請”的手勢,阮阮因要去獻舞,不再推脫,緩步上了飛虹橋。
臨水亭內此時已坐滿了人,大多都是今年中了榜的,另一些則是平康城中有些詩名的雅士。
阮阮一進亭,便有個年輕人認出了她,低聲對同伴道:“你今日可有福氣了,這雅集竟請來了清陰閣的白阮阮,她跳舞可是好呢,平康城近十年都沒見到這樣的舞者了。”
夥伴聽聞此話,眼睛一亮,抬頭仔細端詳,更是一癡。
十七八歲的少女娉婷嫵媚,腕白肌紅,雖是舞妓,卻不染風塵,眼底反而極是純稚,讓人看了便心生憐惜。
阮阮福身一禮,隨即琴聲響起,阮阮緩步上前,隨著琴聲擰腰回身背對眾人。修長玉臂抬起,緩緩回頭看。
美人墨發如瀑,身姿雅極,回眸一笑,隻覺心旌搖動,天地失色。
這樣的美人,所有人都看得癡迷,坐在一角的鄭承彥卻轉頭看向亭外,許是飲了酒的緣故,他麵色微微有些紅,心不在焉的樣子。
忽然樂聲急迫起來,阮阮輕舒長袖,嬌軀以足尖觸地快速旋轉,愈轉愈快,琴聲終止,嬌豔少女亦定住。
鄭承彥終於沒忍住看了過去。
舞妓抬起一雙水眸,粉麵桃腮嬌媚無雙。
這一舞隻一首琴曲的時間,臨水亭中眾人卻覺得過了數個時辰的時間,良久才反應過來,不知是誰先鼓掌,接著紛紛鼓起掌來。
這舞於阮阮來說並不是最難的,隻不過在雅集這樣高雅的場合,是最合適的。
阮阮退出了臨水亭,才走到彩樓,便聽身後有人喚自己,回頭一看不是彆人,正是季憫行。
“阮阮姑娘可是要回城,不如同行?”
“阮阮姑娘是哪裡人?”如今是初春,景色極美,兩人回城路上便也不坐馬車,結伴緩緩而行。
阮阮對他沒有防備,又見綠岫和衛宵跟在身後較遠的地方,便道:“應該在洧川的。”
“那如何又來了京城呢?”
“離家時很小,皆不記得了。”這實在不是阮阮不想說,而是七歲前的記憶她都想不起了,以至於爹娘是誰,也記不起來。
季憫行雖問得漫不經心,眼睛卻一直在暗中觀察阮阮的神色,見她神態自然,不似在撒謊——
再過兩日是永壽王的壽辰,阮阮也收了帖子,這幾日琵琶練得極用心。
那日雅集後回城,馬車路過極樂堂門口,見極樂堂門前的台子上正有一胡姬忘情舞蹈,阮阮看了一會兒,動作身段也記住了七八分,那舞蹈與阮阮平日跳的極為不同,充滿熱情和欲望。
既然平康城中的人都很喜歡胡姬的舞,阮阮自然也要學一學,若有需要跳的時候,也不至於慌亂。
夜已經深了,阮阮依舊在練,這時窗戶卻從外麵打開,躍進一人來。
阮阮差點嚇得叫出來,嘴卻被祁慎捂住。
“彆怕。”
阮阮心裡實在忍不住,罵了兩聲“王八蛋”,嗔怒道:“侯爺有門不走,好好的走什麼窗戶呀……”
他目光微微下沉,卻見阮阮穿著胡姬常穿的短小上衣,一雙玉臂在外露著,下麵還露出一小段玉白似的腰身,奪人心魄的美。
祁慎的喉嚨動了動,眼中卻隱隱可見極壓抑的怒火:“阮兒穿了胡姬的衣服,是準備給誰看?”
“好多人喜歡看胡姬跳舞,那舞並不難,阮阮也可以跳,等練好了自然是在樓裡跳了。”阮阮有些不解。
“誰敢看就把誰的眼睛挖出來。”祁慎猛地把阮阮抱起上了樓,進屋便把人扔到了床上。
阮阮沒有防備,隻覺天旋地轉。
“侯爺又發什麼瘋……”阮阮聲音小小的,有點委屈。
她的嘴被堵住了,人又掙脫不開,隻能發出可憐的“嗚嗚”聲,像是一隻受困的小獸。
“不許穿成那樣。”半晌,祁慎終於抬頭,呼吸微微沉重,他眸子幽深,仔細審視著身下的女子。
阮阮被看得極難堪,忍不住將頭轉到一邊,閉上了眼。
“睜開。”
男人壓抑的聲音在阮阮的耳邊響起,她的下巴也被他捉住,隻得睜開了眼。
祁慎額頭抵在阮阮肩上,似是十分疲累,聲音沙啞低沉:“阮兒乖,阮兒的身體不能被彆人看到。”
……
祁慎離開許久,阮阮才稍稍恢複力氣,她越想越委屈,把臉埋在錦被裡無聲的哭了。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整理好心緒下了床,打開衣櫃,在裡麵找到那個小瓷瓶,從瓷瓶裡倒出一顆藥丸,她正要把藥丸放進嘴裡。
“原來阮兒一直在偷偷吃藥。”
第29章
“原來阮兒一直在偷偷吃藥。”
背後傳來的聲音平靜非常, 平靜得讓阮阮害怕。
她沒回頭,身體也有些僵硬,手中小小的藥丸仿佛重有千金, 但總歸沒有千金重。
她快速把藥丸扔進嘴裡, 正要往肚子裡咽,下頜卻被祁慎抓住,那粒藥丸就含在嘴裡, 不得上也不得下。
“藥亂吃會傷身的。”祁慎的手在阮阮的背心拍了拍, 阮阮猛地咳嗽起來,那粒小小的藥丸也被咳了出來。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耳中轟鳴, 祁慎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傳進了她的耳朵裡:“阮兒生一個有我骨血的孩子好不好?”
阮阮往後退了兩步, 咬唇搖了搖頭, 水眸中的驚恐儘數落入祁慎眼中。
他手中握著那個小小的瓷瓶,麵色冷峻,手掌收緊,瓷瓶發出刺耳的聲音,鬆開手,碎瓷片深深紮進手心裡。
男人緩緩走向她,阮阮退無可退跌坐在床上。
祁慎蹲下身,仰頭看著哭成淚人的小可憐, 忽然自嘲一笑:“是我不夠好,所以阮兒不想給我生孩子。”
阮阮不說話, 豆大的淚珠卻不停往下掉,祁慎抬手想給她擦眼淚, 她卻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祁慎的身子僵住了。
“你怕我。”
阮阮不說話。
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擦掉了阮阮的眼淚, 但那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 擦掉一顆,還有一顆,不但沒把眼淚擦掉,反而弄得她臉上都是血汙。
祁慎有些煩躁,半是威脅半是哄騙:“不準哭了,再哭把你從窗戶扔下去。”
阮阮極委屈也極害怕,但到底是對祁慎的害怕更甚,強忍住了淚水,鼻子卻一抽一抽的控製不住。
祁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已沒有方才的慍怒,隻剩落寞和疏離。
他站起來俯身抱住渾身顫抖的少女,聲音平靜淡漠:“我知你不願,但阮兒,我隻要你給我生的孩子。”
祁慎上床,將阮阮抱在懷裡,阮阮背對著他蜷縮成一個小團,肩膀偶爾顫抖兩下,極是可憐。
盯著阮阮的後腦勺,祁慎眸中幽深,隱隱又有陰沉怒火升騰。
他的手緩緩摸上阮阮的脖子,掌心便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動,她的脖子細細的,仿佛一掐就能斷掉。
方才強壓下去的怒火,終於是壓抑不住,他一把將阮阮的身子轉過來麵對自己,正要開口,卻發現阮阮雙目緊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可憐又可氣,他神色越發陰沉起來,幽幽開口:“藥是哪裡來的?”
阮阮緊閉著眼,輕輕搖了搖頭不肯說。
祁慎的手指輕輕摸上少女的臉蛋兒,聲音極溫柔:“以後出門,我會讓綠岫緊緊跟著你,絕不讓小阮兒再有機會買這些亂七八糟的藥。”——
永壽王壽誕這日,王府人來人往,朝中官員即便是沒親自來,也都讓人送了賀禮。
這永壽王與當今聖上雖非親兄弟,但當年勤王護駕有功,多年來更是深得聖上的倚重,就連太子在他麵前也收斂幾分。
壽宴定在酉時中,才到酉時初賓客便已到了。太子代聖上前來賀壽,還帶了許多珍貴賞賜。
不久,瑞安王亦前來送了賀禮,坐在太子下手位,兄弟二人言笑晏晏。
這些日子王府裡準備壽宴,忙得很,鄭承彥清瘦了許多,此時他站在門口迎客,心中卻把來客在心中過了一遍,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便要會廳堂去應酬。
“忠順侯到!”
鄭承彥一愣,又驚訝於祁侯的到來,卻不得不帶著笑迎了上去。
祁侯坐在輪椅上,身著荼白雲紋錦袍,腰束織金玉帶,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皂靴,甫一看,隻覺這人芝蘭玉樹,光風霽月。
但鄭承彥每月要帶著太醫去給他“治腿”,所以常見這男人滿身殺氣的模樣,便隻能感歎他白瞎了這副好皮囊。
祁慎的侍衛送上了禮單和禮物,鄭承彥也來不及看,隻轉身交給隨從,便引著二人入了王府。
堂中燈火通明,有人看見祁慎來了,神色都有些古怪。
太子眼中戾氣漸重,瑞安王笑得輕鬆。
永壽王亦是神色微微一變,轉而笑道:“許久不見祁侯,快請入座。”
當年,還是王爺的皇上起事,祁慎的父親祁淮貞與永壽王共同輔佐,兩人出生入死,共同輔佐聖上登基,交情頗深,祁慎於永壽王來說,算是子侄。
但祁家因謀反而獲罪,滿門抄斬隻餘祁慎之時,永壽王似乎並未求情轉圜,各中緣由也難以言明。
祁慎落座,神色淡淡。
不多時有男舞者前來獻舞,舞姿嬌如遊龍。
過後,又有平蕪館的孫妙山獻唱,歌聲清越,蕩滌塵垢。
然後是阮阮。
她穿著海棠紅束腰壓金絲線裙,雲鬢如墨,上戴百花攢珠金步搖,懷抱琵琶半遮麵,腕白肌紅。
一曲《賀長生》的琵琶曲,美人如畫聲如銀,纖纖素指撚琴絲,泛音悠長卻極乾淨,雖是在眾人麵前彈的琵琶,聲音卻仿若來自天上。
今夜聞君琵琶曲,如聽仙樂耳暫明。
掃弦輪指如飛,便是仔細看,也隻能看見一道殘影。
舞妓歌妓今晚本是助興,卻未想這一曲琵琶,倒是奪人心魄。
祁慎微微抬眸,見阮阮墨發如瀑垂下,將纖細的肩膀嚴嚴蓋住,十分嬌俏,眼中不禁現些許煩躁來。
一曲畢,阮阮起身正欲退出去。
“聽聞花朝節那日阮阮姑娘彈了一曲《玉人引》,不知可否再彈一次?”
阮阮驚惶抬頭看向說話之人,果見是祁慎,他低眸飲酒,卻不看自己。
祁慎此言既出,永壽王也不好說什麼,王府管事與阮阮耳語幾句,她便隻能再次坐下。
《玉人引》本是古曲,因對指法要求極高,對腕力的要求也極大,所以最近幾年已經很少有人能完整彈奏了。
阮阮的手腕有些疼,卻退無可退,彈到後麵幾乎是咬著牙在彈,終於曲畢,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出了前堂,阮阮找到綠岫準備離開,轉頭卻見鄭承彥站在離開的路上。
阮阮斂了神色,低頭行禮便要過去。
“阮阮姑娘留步!”
阮阮轉過身,見鄭承彥神色鬱鬱,便低聲道:“世子有何吩咐?”
一個小小的瓷盒靜靜躺在鄭承彥的掌心。
“這藥膏極好,若是手腕酸疼,擦上便好。”鄭承彥聲音淡淡,卻目光灼灼。
阮阮行了個萬福禮,道了謝,卻沒接那藥膏。
直到人走遠了,鄭承彥依舊立在門廊之下,乾涸的唇動了動:“為什麼……”
回到清陰閣,綠岫正給阮阮的手腕擦藥膏,門卻被推開,綠岫見了來人便退了出去。
阮阮的雙手在空中伸著,藥膏上了一半,一時間就傻傻愣在那裡。
祁慎在水盆裡淨了手,來到榻前低頭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裡是疏離淡漠。
他用手指挑了一點藥膏出來,抓住阮阮小臂,將藥膏均勻暈開,又用手心緩緩揉搓熱了。
阮阮把臉轉到一邊,聲音悶悶的:“侯爺對阮阮真好……”
祁慎自然聽出了阮阮話裡的埋怨,卻並不多言,又給另一隻手腕擦好了藥,便讓阮阮把手舉起來等著。
收起了藥膏,祁慎去了浴房淨身,出來時見阮阮還舉著雙手乖乖坐著,樣子微微有些滑稽。
祁慎眸中的鬱色終於稍解,正待開口說話,卻聽阮阮道:“今日永壽王府那幾個男舞者,腰力真好,那些動作阮阮都做不了的。”
祁慎皺眉,接著一把推開窗子,微涼的夜風吹進來,阮阮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轉頭去看,卻隻看到祁慎的下頜緊繃,想是怒極了。
半晌。
【來自祁慎的怨氣 三千斛】
阮阮心滿意足,徑自上床放下了床帳。
自那日祁慎發現她偷吃避子藥,接下來幾日就再沒來過,阮阮本有些忐忑,想著等見了他,即便心裡再不願意,也要裝出懂事後悔的樣子來。
奈何今日在永壽王府,祁慎卻故意為難,阮阮就是再有修好的心思,此時也是在沒有好臉色。
床帳內傳出均勻的呼吸聲,祁慎關了窗,緩步走到床前,一隻手挑開床幔,便看見裡麵已經睡熟的小人兒。
她兩彎細長的眉毛緊鎖,一張小臉也略略發苦,十分可憐的模樣。
祁慎看了越發生氣,一手掀開床帳,重重躺到了床上去。
阮阮被驚醒,迷迷糊糊哼了兩聲,往床裡麵挪了挪,複又沉沉睡去。
祁慎自己睡不著,身旁的阮阮卻睡得香甜,越發的生氣,明明床外空著,他卻硬要往床裡麵擠。
自香甜的夢裡醒來時,阮阮一時間有些懵懵的,身前是一麵冷硬的牆,背後則是一麵肉牆。
她掙紮著想起身,卻被祁慎的手按住,一時間就被困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唔……侯爺,胳膊麻了。”阮阮揉著眼睛抱怨。
身後之人退了些,阮阮終於翻了個身,黑漆漆的床帳裡什麼都看不見。
阮阮想了想,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其實那些男舞者的腰也不是很好……”
夜很靜,靜得阮阮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睡吧。”
阮阮靜靜等著,靜靜等著,馬上就要睡著時。
【祁慎的怨氣 一萬斛】
阮阮心滿意足,終於再次陷入香甜的夢裡。
身旁的嬌美少女睡得極香,清淺綿長的呼吸像是吹拂在人心上,祁慎轉頭看了看蜷縮成一團的嬌軀,修長的手指輕輕蜷起,指尖對準阮阮光潔的額頭,狠狠彈了下去。
“嗚!”阮阮猛然被疼醒,眼淚都出來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她抱著被角,氣得兩腮鼓鼓的,一雙美目瞪著祁慎,氣得不肯睡了。
雖抱了這樣的心思,但阮阮到底是精力不濟,隻一會兒便睡意沉沉,小腦袋靠在牆上又睡著了。
此時月亮已經升起,清輝灑了一地,透過這微光,祁慎靜靜看了阮阮半晌,卻見她小腦袋一歪向後倒去。
下一刻這小腦袋便被祁慎接在手裡——
永壽王府內,鄭原白眉頭緊鎖,桌上禮盒中安放著一隻辟寒犀。
“他當真這樣說?”
鄭承彥低聲道:“今日引祁侯入府時,他確實是這樣說的。”
“他想要回到涼州封地去……雖我為永壽王,又能做什麼呢?”
鄭承彥沉默半晌,道:“許是想爹替他在聖上麵前陳情吧。”
父子靜默許久。
鄭原白似是陷入了回憶當中,神色晦暗難明。
“爹……”
鄭原白悚然一驚回過神來,眼神複又堅定起來:“當年祁家的事我既置身事外,看著他的父兄被殺於亂刀之下,如今又何必再蹚這渾水,為父已經老了,日後永壽王府隻能靠你撐起來,彥兒,如今朝中波詭雲譎,爹隻願你未來做一個閒散王爺,一生無憂。”
這話裡有許多不吉的意味,鄭承彥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又好奇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不禁開口問道:“兒聽聞當年祁家自涼州起兵造反……”
“彆提了。”鄭原白開口打斷兒子的話。
已經年老的永壽王看著滿懷心事的兒子,心中無力感頓生。
如今皇位上坐著的那個人,心思深重,嗜權好殺,永壽王府苟活在威壓之下十幾年,日後自己死了,局勢可會允許永壽王府繼續如此存在?
鄭原白劇烈咳嗽起來,鄭承彥急忙為他撫背,半晌才住了咳嗽。
“爹請大夫來看看吧,這咳嗽從年初便開始了,如今開春還未好。”
“人老了,不中用了,吃那些苦藥也沒什麼用。”鄭原白拍了拍鄭承彥的手,示意他坐下。
“你每月都要帶禦醫去祁侯府,名為探病,實為監視,你心中一定有諸多疑問。”
“兒子隻是不解……”
鄭原白輕輕摸了摸禮盒中的辟寒犀,隻覺觸手溫熱,便是這書房內,都因這隻辟寒犀而溫暖如春。
“當年皇上留下祁慎的性命,是因為忽然查知祁家手中或有江家寶藏的消息,這些年無論是刑部還是皇城司,都沒放棄過尋找寶藏,隻不過祁侯一直不肯開口。”
“既然祁侯一直不肯透露寶藏的所在,皇上就沒再有動作?”
鄭原白眸色微沉:“如今南麵戰事不斷,當年祁家變故之後,得力的武將越來越少了,武將們物傷其類,紛紛尋機會退隱了,如今熙陵的武將已然不能與當年比了,若此時皇上再動祁慎,熙陵境內還有哪個敢站出來為將禦敵?”
鄭承彥雖然對朝廷之事不甚了解,但這些年熙陵武力衰弱,無領兵之帥,少禦敵之將,他自然是知道的:“既是這樣,爹為什麼還要我去監視祁侯?”
“當年我與他爹祁淮貞共同輔佐皇上,也算是生死之交,皇上登基後我看出皇上嗜權之心日重,便主動交出了五萬兵權,也曾勸過祁淮貞早做打算,但他說涼州邊境戰亂未平,大丈夫應保家衛國,且多年輔佐之情,聖上必是信他的……”
似是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鄭原白驀然停住了,想了想道:“皇上多疑,永壽王府隻有表明自己的立場,才能稍解皇上的疑心。”
鄭承彥沉默良久,才正色道:“當年祁家果真是起兵謀反?”
鄭原白沒回答,隻是看向那隻辟寒犀,心思百轉千回。
而此時的承明殿內,崔息也向昭明帝稟報了從滕州查實的消息。
“臣查知,年前滕州太守以充盈府庫為名,廣招鐵匠,打造了一批甲兵,初步核查,那些甲兵應夠五萬人之用。”
五萬人用的甲兵,足以在某些時刻逆轉大局。
“可查到兵器運到了何處?”
“年前來往貨物繁多,雖然來往客商查得嚴,但總有漏掉的,有一商隊上報運的是香料,結果在京城外一百裡的驛站就沒了蹤影,若是這些兵器化整為零,臣恐……隻怕這些兵器已入了城內。”
昭明帝的手緩緩摩挲著禦座的扶手,聲音微啞:“溫秉直如何。”
“尚未查到溫相與此事的乾係。”
崔息走後,昭明帝眸色陰沉,良久又讓人秘召南營將領李鋒入宮覲見。
及李鋒退出之後,又有小內侍手持密信入內,這密信來自永壽王府的探子。
昭明帝展開密信,見上麵提及“辟寒犀”,微微渾濁的眼珠忽然亮了起來——
忠順侯府內,漆黑一片。
荒廢的院子內,隻有一間屋子的燈亮著。
忠順候坐在輪椅上,陰惻惻地看著麵前的侍衛:“廢物!多少年了,那些東西怎麼還沒辦法運過來!這些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早先運進來的東西早用儘了,我要你有什麼用!”
第30章
侍衛低頭跪地:“是屬下無能。”
“一句無能就算了?你快去想辦法!再運不進來你們統統都去死!都去死!”
說罷, 忠順侯瘋狂揮動手中的長劍,將屋內家具儘數毀了個乾淨。
趴在房上的黑衣人得了想要的消息,悄聲走了。
那跪在地上的侍衛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低聲讚歎一句:“侯爺好演技。”
方才雙目赤紅瘋狂可怕的忠順侯已換了一副模樣, 他的手指緩緩撫摸劍刃,如鏡長劍映出他透著深潭古井一般的眸子,淡淡道:“這戲台既然是我搭起來的, 自然得好好唱。”
手指輕彈劍刃, 劍身發出悠長的錚然之聲。
丁晁遇刺一案,因犯人魏雙的死而成了懸案,隻是案子雖然懸著, 這京城各方的勢力卻有自己的判斷。
太子認為魏雙是瑞安王的人, 許是自己在滕州的作為被瑞安王探知了, 所以做了這個局。
溫秉直雖多方查訪,卻因人已死了,實在沒什麼收獲。
季修遠因病告假,隱隱聞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朝中官員更是一知半解,不了解丁晁與魏雙到底有怎樣的聯係。
而昭明帝,懷疑所有人,更疏遠了太子。
本來年前,昭明帝已經透露出讓太子監國的意思來, 結果此事一出,再未提起了。
丁晁遇刺之後, 戶部換了主官,這主官查出了許多丁晁的紕漏, 當年丁晁又是太子舉薦的, 一時間太子格外低調起來。
隻是屋漏又逢連夜雨, 太子的一個內侍因收了賄銀涉嫌賣官,被禦史台參了一本,那內侍畏懼罪名自儘了。
昭明帝不但沒有回護太子之意,反而當眾申斥,一時間朝中的形勢大變,本有幾個猶豫不定的朝官便暗暗投在了瑞安王門下。
亥時,城外小亭內,祁慎麵朝水麵等人。
“讓子離久候了。”亭外傳來一個滿是笑意的聲音。
從黑暗中走出一人,三十上下,玉帶錦袍,風流倜儻,他的眉眼與太子有幾分像,卻少了幾分狠厲,多了些許書生氣。
來人正是瑞安王,司馬闕。
祁慎恭敬一禮,道:“王爺言重了,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你的腿好些了嗎?”司馬闕關心問道。
祁慎微微頷首:“當年多謝王爺暗中請了神醫來治,如今雖然偶爾疼痛,但總歸還能行走。”
司馬闕點點頭,仔細審視祁慎,見他長身玉立——
積石有玉,列鬆如翠。
隻是眉宇間有驅散不去的鬱氣,像是謫仙入了魔。
他拍了拍祁慎的肩膀,道:“我知你的心思,是想回涼州吧,隻是如今南方戰事吃緊,父皇心緒不寧,若這時候提出來,隻怕是不能如願的,你再耐心等些時候,等南方戰事稍稍平息,我定替你陳情,親自送你回涼州去。”
祁慎神色微動,抱拳行禮:“多謝王爺。”
靜默片刻,司馬闕再次開口:“我聽聞最近皇城司動作頻繁,滿京城尋找十一年前從雲夢州來的女子,隻怕是父皇吩咐的,你……”
他住了口,見祁慎神色並無抗拒,才繼續道:“你果真知道江家寶藏在哪裡?”
“我……”祁慎張了張嘴,話卻未能出口。
司馬闕擺了擺手,極體貼理解的樣子:“你不願意說可以不用說。”
“我手裡有江家的女兒,她知曉寶藏所在。”
司馬闕眼底殺意一閃而逝,卻轉瞬笑道:“子離倒是把人藏得極好,這十幾年裡,竟沒人發現。”
祁慎頓了頓,轉頭看向多年相交的“摯友”:“她就在這平康城裡,我一介廢人,若手中再沒有她,隻怕早被這吃人的平康城撕碎了。”
司馬闕拍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莫要如此悲觀,都過去十一年了,父皇隻怕也有放你回封地的心思,隻是如今時機未到,你且放寬心,我定會為你斡旋。”
祁慎緩緩閉上眼,半晌才睜開,道:“我雖想助你登臨帝位,但一則我手中無權,二則手中無兵,有心無力,若有一日我回了涼州,江家的寶藏定送你一半,也算酬謝多年來王爺相助之恩。”
“這是說的什麼話,像是我覬覦江家寶藏了。”司馬闕有些嗔怪,他撫了撫衣袖,豐神俊秀,有些擔憂道,“今日問你,不過是聽聞父皇那邊好像知曉了什麼,我怕你不知,這才特來提醒的。”
“不知聖上知道了什麼……”
“辟寒犀。”
亭中一瞬沉寂下來,黑色錦袍的男人眸色微動,半晌才幽幽開口:“我以為沒人知曉的。”
司馬闕微微皺眉,頗有些責備的口氣:“你那辟寒犀雖是送給了永壽王,但永壽王府裡怎會沒有父皇的人,且這幾十年裡,熙陵境內隻有江家尋到了辟寒犀,你隻要拿出它,怎麼能不暴露呢?”
祁慎微微皺眉,麵色難看。
見他如此,司馬闕似心有不忍,反倒來安撫:“不過此事既已被父皇發現,日後子離行事便要更小心些,那江家的女孩莫讓人知曉了。”
馬車緩緩駛回城內,司馬闕端坐在馬車內,心中似有一團火熊熊燃燒。
這些年他有意與祁慎交好,本就是為了江家的寶藏,隻不過這些年不管他如何旁敲側擊,祁慎從未透露半分。
如今終於借著辟寒犀,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但以他對祁慎的了解,那江家的女孩他是絕不會交出來的,那個女孩是祁慎最後的籌碼,也是江家寶藏的鑰匙。
但若得到那個女孩,就得到了江家的寶藏,有錢有兵,何愁坐不到那個位置上?
如今不止自己在找,父皇在找,隻怕太子也蠢蠢欲動了,就看誰能先找到她。
父皇如今不敢公然動祁慎,太子現在的處境更是腹背受敵,這對他都極有利……
城外的夜格外安靜,月到半空,照得這小小的陋亭也雅致起來,亭中一個男子麵水而立。
芝蘭玉樹,郎豔獨絕。
隻不過他眉目之間隱有殺氣,卻讓人不敢靠近。
“侯爺,瑞安王既知道了這消息,隻怕很快就要有行動了。”
祁慎骨節分明的手緩緩展開,這隻手其實很好看,但這隻手殺人的時候,也很無情。
“那就讓他做掀翻京城平靜的第一人吧。”
手掌一寸寸收緊。
到時不知彆人還坐不坐得住——
四月的天氣雖春寒未去,卻隱隱有了春意。
阮阮不堪祁慎的折磨,連著幾日都沒睡好,本是細膩如脂的一張小臉上,因兩個青黑的眼圈而顯得懨懨沒精神。
上次明池苑雅集上,阮阮那一舞確實驚豔了不少書生學子,書生學子們又是最會附庸風雅,一時間倒是出了不少讚頌阮阮舞姿曼妙的詩篇,又暗中貶了極樂堂那些暴露的胡姬,清陰閣比之前更加熱鬨起來。
阮阮本不想得罪那些胡姬,畢竟都是在討生活,但又無力做什麼,又想著自己日後未必就比她們好多少,不免有了物傷其類的憂愁之感。
“姑娘快些收拾收拾,接你的馬車來了。”陶媽媽一進屋,見阮阮懶懶散散靠在小榻上,不禁焦急催促。
今日一早,陶媽媽便說有貴人邀請阮阮乘船遊玩,讓阮阮好生準備,阮阮問是誰,陶媽媽卻又不說,隻讓她快些梳妝。
阮阮無法,隻以為又是什麼雅集,上身穿一件荼白抹胸,下著雪青色石榴紋天香絹石榴裙,外罩了一件灑金秋香色的外衫,纖腰束素,香肌玉體,十分的……嬌。
出門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阮阮踩著腳凳上了馬車,掀開簾子卻是一愣。
她以為馬車裡沒有人,然而此時馬車裡端坐著一個人。
這人閉著眼,一身靛青色暗紋長袍,腰間玉帶緊束,麵如冠玉,身如玉樹,頗有些神仙玉骨之感。
他很少穿黑白之外的顏色,如今這樣穿,竟有幾分溫潤如玉,像是貴氣的書生。
男人睜開眼,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愣住的少女,聲音異常溫柔:“阮兒發什麼呆,過來。”
“侯……侯爺。”
祁慎微微一笑,朗朗如日月入懷 ,阮阮忍住想揉眼睛的衝動,仔細去打量眼前的祁慎,心中生出極怪異之感。
今日的祁慎眉宇之間沒有往日的戾氣,若說往日是如仙似魔,那今日邪氣俱散,真真的謫仙本仙。
阮阮還是有些猶豫:“侯爺?”
祁慎微微一笑,拉著阮阮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側,道:“如今春色甚好,帶你去遊湖。”
阮阮:他不是想趁機殺人拋屍吧,她有點怕啊……
她努力回想上輩子的事,忽然腦中靈光乍現——上輩子祁慎也帶她遊過一次湖,那次遊湖遇上了刺客,祁慎還落了水……
如果就是今天呢?會是今天嗎?
阮阮強壓住心中的激動,她在祁慎身邊坐下,又忍不住看了祁慎一眼。
“看什麼?”
“侯爺今天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今天像個正常人,這實在太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