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後方供應糧草顯然異想天開。
富庶的太湖平原,就算一年能熟八回,也架不住變成戰場前線,戰火對農時帶來的影響。
三茬糧收不上,防線就有紕漏,出了紕漏一次守不住,北兵就容易突進去,突進去再想攆出去就難了。
攆不出去,就必然導致退往浙閩的南方政權殘部,要跟手握蘇鬆常太湖平原的北方軍隊來打。
江北利用這份富庶太容易。
而江南要想發揮太湖平原的富裕優勢,卻至少要保證黃河防線在南方手中。
可話又說回來,黃河都在手上了,多吃五張烙饃,少食三碗米,它也問題不大。
四川就不一樣了。
那邊便於割據,就在於恰好是把江南的地利反過來。
富庶的成都平原被包裹其中,保護得很好,外麵則是類似浙、閩地形的山地,有足夠的緩衝地帶。
他進去都出不來,你想打進去更難,關鍵打進去了也很難站穩腳跟,因為邊緣各府,要麼難以提供大量兵糧,要麼提供了兵糧,運力也跟不上。
再加上山脈把其他地塊隔絕開來,為進攻四川的部隊增加可怕的指揮成本,除了主帥親征,似乎並無其他良選。
而四川割據勢力,若稍加經營、沒碰上政變之類的倒黴事,便會導致攻方主帥必須拿出半輩子耗在四川的準備。
越要耗半輩子,越不願意碰,越不願碰,四川割據勢力便越有時間經營。
這便奠定了四川,天下地利決賽圈的地位。
元帥府這場針對高迎祥求官的議事,六衙主官各有看法。
張獻忠就一臉要上史書的忠臣樣,說什麼放高迎祥入川,必有後患。
看得劉承宗很有既視感。
將來如果自己掉這坑裡,跟占據四川的高迎祥打起來,又沒打過,張獻忠就是千古謀士,智謀能在遊戲裡拔高十點。
而工衙的師成我就沒那麼多話了,一共就說了兩句話:“大帥此時開戰,各旅兵裝配齊還得再拖六個月。”
第二句則是:“關中三旅戰馬不齊,俱放養平涼鞏昌,調撥馬匹恐為高迎祥所知,難起突襲之效。”
師成我不是張獻忠,張獻忠跟高迎祥沒啥感情。
師成我跟高迎祥可是熟人,倆人在山西一塊鑄炮,雖然幾年沒見,但他知道高迎祥跟劉承宗關係不差。
元帥府和闖王八營,矛盾也沒激化到必有一戰的時候。
承運最了解劉獅子,就在一邊揣著手看,一會擠著眼睛看看張獻忠,一會挑著眉毛看看師成我。
他心說:我哥這人,叫大夥來議事,擺明了要人們拿出來個化解尷尬的辦法。
真想打仗,我哥還用問彆人?
他直接就下將令領兵出征了,所有人都隻有配合的份兒。
兵裝不齊,兵糧不濟,戰馬不足,那就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光著膀子拿刀上,先兵貴神速趕到預定位置以多打少,贏一場再說。
承運道:“咱議事,議的不就是如何避免戰事,有後患,那也不一定打仗。”
“中鬥星就在城裡,還能談嘛,進不進四川先不說,漢中都沒打下來,咱先因為分贓不均火並了,豈不笑話?”
像睡著了一樣的劉承宗這才突然來了精神,鼓掌道:“承運說得對,有後患,就儘量避免後患。”
張獻忠一看,自己出去玩的美夢破滅,這才讓腦瓜為劉獅子轉動,出了個正經主意。
他道:“大帥,既然不打,以卑職淺見不如分化。”
“高迎祥兵力雖眾,附從雖多,但他們也沒跟朝廷打什麼硬仗,他這大頭目坐不穩,才要靠帥府給他官職,在入川前強壓眾將。”
“大帥不如讓那中鬥星將高部八營主將、營下健將名錄一應報來,都給他們封上參將知府,各駐一地,眾封多建,給高迎祥封個最大的,便可高枕無憂。”
他這話,說一半自己都樂。
更不必說劉承宗和劉承運了。
這不就劉獅子當年對付西營將校的辦法嘛。
張部堂活學活用得挺厲害。
咱老張受過的罪,他老高也跑不了。
“此一時彼一時啊。”
劉承宗卻搖頭道:“我封西營將校,是知道他們都有本事在身,不論封哪個為將,都是隨兄長轉戰幾千裡的好漢。”
“高師傅那邊,人員繁雜,不少人恐怕並無駐防一地之能,人們還沒打進四川,我們就開始扯後腿可不行。”
劉承宗更了解張獻忠了,心裡下定主意,回頭向東征戰,可以放張獻忠出去打仗。
隻要他在後頭看著就行。
張獻忠這人剽悍善戰,有膽識,非常狡猾,擁有很強的學習能力,並且乾勁十足。
但大局觀方麵欠缺極大。
他的缺點是精神狀態決定的。
張獻忠身上有非常明顯的亡命徒特征,不計後果也不負責任,在本能上就拒絕從整體考慮問題。
就比如眼下,聽劉獅子說,高迎祥沒打進四川,元帥府就扯後腿不行,他就很不以為然。
劉承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家夥心裡在想什麼
‘高迎祥打不進四川是他沒本事,不扯後腿,等他打進去,對我們又沒好處。’
但對劉承宗來說,漢中就是好處,而且是極大的好處。
畢竟就算高迎祥舉四川來獻,他也在四川收不到稅,無非是往川中駐軍、從川中招兵這些事。
但那說實話都是小利而已,能被他最大限度調動,就是陝西這一片,才算最大的好處。
劉向禹道:“不必扯後腿,隻要避開成都府,把他往南封便是,重慶、遵義、敘永、馬湖四府總兵官,有何不可?”
“同時傳令康寧的馮雙禮,待迎祥擊破侯良柱,就下山進攻成都府,先把成都拿下進駐,到時遣一健將尾隨高部入川。”
說著,劉老爺看見劉承宗微微搖頭,道:“怎麼,你覺得不妥?”
“父親,不妥,取成都敵意太大,即使一時服軟,後麵也必有一戰。”
“若有必要,打一仗我倒是無所謂,隻是過早生出敵意沒意義。”
劉承宗微微搖頭,看著輿圖思慮片刻,道:“我的想法,是把成都及四川大部都給高師傅,由著他在裡麵割據,貴州雲南,他若有那能耐,取來也無妨。”
“唯獨,不可與我為敵,而這,在川北保寧、龍安、夔州三府,任官駐軍之權,在我。”
這是陝西入川,四川入湖廣的要道,也是劉承宗的底線。
隻要握住這三府,就等於在四川頭上懸了一把刀子。
“隻要這三府及漢中歸我,成都諸府,可儘歸闖軍八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