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是站在路邊看著李鴻基走的。
西北漢子吃飽喝足,寬闊肩膀挑哨棒,騎上那不堪重負的小毛驢,吼著詞直曲高的秦腔老調,消失在漫天黃沙的蒼涼古道。
興許是因為劉承宗知道這個人以後做了什麼事,所以才對這一幕生出非凡的儀式感。
其實他知道,李鴻基隻是迎著白眼,哪怕死皮賴臉也要去借一筆永遠都還不上的高利貸。
邊軍在李鴻基走後沒多久也啟程了,為把酒鋪掌櫃喊回來,他是最後一個跟上隊伍的。
他們有軍法,沒人吃酒鋪的酒,但用了人家好些柴火,看掌櫃那瘸腿模樣也不像有兒子幫忙劈柴的。
富餘的五斤羊肉全給掌櫃的留下了。
柴火不貴,也不值五斤肉,但這不是貴不貴、值不值的事。
至少在劉承宗眼中,這也是個儀式。
有這儀式在,他們是兵;沒了這儀式,他們就是匪。
遺憾的是到最後,劉承宗也沒瞧見掌櫃家那女娃兒究竟生的什麼樣。
邊軍過米脂時沒跟李鴻基在官道上相遇,劉承宗估摸著他還在艾舉人府上死皮賴臉地借錢呢。
後來在路上,他腦子裡反反複複地在想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兄長、曹耀,即使生在更好的時代也很難安穩過完一生,他們要麼做官、要麼做將軍、要麼還是會選擇當土匪。
都是風險較大的職業。
但如果把李鴻基放在更好的時代,沒準真能以普通人的身份過完自己一生。
可惜亂世將臨,席卷天下的饑荒、戰爭和瘟疫麵前,任何人都會被碾成一灘血肉骨頭,塗抹江山。
後麵往南就都是更難走的山路了,傍晚經米脂走到綏德,邊軍們尋思夜裡反正有羊肉吃,便又舉火再走了段夜路。
和記憶裡四百年後的夜晚不同,這個時代沒有光汙染,每個人都像有夜盲症一樣,有的人是真有、有的人即使沒有夜裡也很難視物。
好在還有火把照亮,讓他們經無定河轉懷寧河,朝清澗又走了二十多裡。
誰知走過綏德,好半天沒尋到能落腳的去處,直至二更天,饑腸轆轆的邊軍們才在終於在官道山腳尋到個破敗的樹仙廟。
樹仙是陝北民間信仰的陪神,跟狐仙廟意思差不多,最早就是給千年老樹蓋個廟,跪拜祭祀。
人們相信這些神明擁有遠超司職之外的能力,通常都是哪個離得近拜哪個,反正都是神仙,鐵定有無所不能的神力。
民間信仰嘛,普遍是越窮、越閉塞的地方越信,但這跟窮或閉塞本身沒關係,主要是生在這些地方的人更容易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
能夠采取解決的手段又更少,實在沒辦法隻能寄托外物求個心理安慰。
靈不靈都不重要,且要亂呢,彆管什麼訴求,往往都得在一座廟裡把事辦了。
這可忙壞了大明基層鄉鎮神靈。
用最小的編製解決最多的問題,在哪個時代鄉鎮都是難題。
為解決這一難題,陝北較大的廟宇經常會出現三教庵。
所謂三教庵,是廟裡有菩薩、寺裡有神、觀中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