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責任(2 / 2)

頑賊 奪鹿侯 13762 字 7個月前

他身側還有兩騎,三騎並排,為他擋住左右敵軍。

看見敵軍拉弓,他便把頭低下,全仗鎧甲,對射來箭矢不閃不避,一杆長矛運轉如風,隻管撥開身前刺向戰馬的兵器、刺擊擋路之敵。

隻差四十步,再有四十步,他就能直取賊首!

就在這時,正前方火光閃爍,令他心頭警兆大生,連忙緊勒韁繩。

一時間戰馬吃痛揚起前蹄,後蹄因慣性還向前蹬著,眼看戰馬就要摔倒,隻聽噗噗幾聲,戰馬身子猛地朝前一躥,歪斜倒地,卷著塵土向前滑出兩步。

戰馬的胸口脖頸被打出數個血洞,掙紮著難以起身,四蹄在地上亂蹬,艱難揚脖無法起身,隻能發出響亮悲嘶。

曹文詔在戰馬中彈瞬間便本能地跳了下去,倒沒讓戰馬壓斷腿,隻是丟了長杆,身側馬兵刹不住從他周圍紛踏而過,一時間隻顧狼狽躲避馬蹄。

奔踏馬隊再次受阻,眨眼周圍兵陣便合圍上來,與護在他周圍的馬兵連番交戰。

就在這時,其麾下將校平安丟了戰矛,在奔馳中下馬,拽著馬鞍連跳帶跑,控製戰馬朝他跑來,高叫道:“將軍快上馬!”

說罷撒了馬鞍,在兵陣中翻滾卸力,剛剛穩住身體,抬頭卻見自己滾進了敵軍隊中,剛自腰間抽刀半寸,就被人持金瓜重重敲在缽胄,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劉承宗在不遠處看見這一幕,眼看打掉一匹馬,手下居然又給曹文詔送去一匹,心頭火起!

他從部下手中搶來一杆長矛,撐在地上抬腿踹斷,反握斷矛高叫向前跑去:“都給我閃開!”

說罷人已跑出七八步,再奔出幾步,直至身前兵陣來不及讓開,這才憋得臉麵通紅,使足了力氣,將斷矛朝曹文詔猛地擲出。

十餘步,轉瞬即至,斷矛橫穿馬頸,另一頭甚至刺在翻身上馬的曹文詔腿部,可惜被甲裙擋住。

但直來直去的斷矛不比會翻滾變形的鉛彈,戰馬沒死,竟帶著曹文詔瘋了般地向前奔來。

不斷歪頭吐血沫子的氣勢把劉承宗嚇一跳,尋思這馬是要報仇還是咋的?

直至撞入人群,戰馬沒了力氣,才轟然倒地。

曹文詔幾乎被瘋馬送進兵陣,即便如此,仍不束手就擒,不知從哪撿了隻握刀斷手,仰仗堅甲負隅頑抗。

直至韓家兄弟等人一擁而上,這才把他擒住。

也不知是誰先大喊一聲:“曹文詔被捉了!”,旋即這話便響徹戰場,不過數息之間,又被改成了:“曹文詔被捉,束手就擒,饒你們不死!”

片刻之後,大片關寧軍放下兵器,仍有不少人要抵抗到底,甚至還有數十人在主將被擒後,仍結隊殺出去的。

戰鬥已至尾聲,劉承宗沒管那幾十個跑出去的。

在他看來,這就是曹文詔帶兵殺降的‘好處’,辦多了虧心事,這幫人打了敗仗也不敢投降。

不過片刻,在山呼萬歲的聲音裡,曹文詔被綁著押上前來,稍後部下又送來個尚在昏迷中的平安,韓世盤說那也是個將軍。

“曹文詔,我聽說你在山西對饑民俘虜,都是直接殺了,有這回事麼?”

曹文詔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個大同老西兒,裝什麼遼東人,聽不懂陝西話?”

曹文詔深吸口氣,咬牙切齒:“你招安了,為何攻我?”

“為啥打你。”劉承宗哼出一聲:“你就不該來這!”

“我沒糧了。”

“你現在知道沒糧沒辦法了?那被你殺的饑民、邊兵,哪個不是沒糧沒辦法,我說的不是來平涼。”

劉承宗在土山下轉了半圈,戰鬥已經基本結束,投降的關寧兵被解除兵器鎧甲,押到後邊看著,承運的輜重兵已經上前運送傷兵。

東邊仍有一支二百多人的關寧兵遠遠吊著,既不敢上前,也不想離開。

楊耀正率手下遠遠防備著他們突襲。

劉承宗叫住幾個押送俘虜的部下,對俘虜道:“你們去個人,跟外邊的將領說,要麼現在就滾蛋,若想要曹文詔,就自己帶著兵器鎧甲戰馬全部送來。”

關寧軍很難辦,若換支部隊做了和曹文詔一樣的事,劉承宗能給他們放血把涇河染紅。

尤其自己的錢都叫他們花了,看見曹文詔,劉承宗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魚河堡被餓得頭暈眼花。

但眼下傷的降的上千人,劉承宗又不免想到這些人在山海關之外的狹窄走廊,夜夜枕戈待旦。

而且朝廷挪用他們軍餉不對,但這些人的本事與勇氣,在劉承宗眼中確實沒辱沒發到手中的那份軍餉。

儘管馬不如人,炮不如人,還能把仗打成這樣。

說罷,劉承宗才深吸口氣,轉過身對曹文詔道:“我說你們就不該進山西,進陝西,你在關外打東虜,我敬你們英雄好漢,入關後乾的都是什麼事?”

“關寧軍受皇命而戰,曹某隻為皇帝打仗,打東虜,擊流寇,我何錯之有?”

“百姓求活又何錯之有啊!他們就不想為國效力?有錢嗎,能養活父母妻兒嗎?全他媽上吊了!”

劉承宗氣得抬起巴掌,最後又放下,隻得恨恨罵出一句:“我他媽早想揍你了,山陝是關外?饑民是東虜?”

曹文詔真的在認真思考劉承宗的話。

思考片刻,即使被綁著,還是往東邊磕了個頭,伸著頭道:“殺都殺了,戰敗是我技不如人,曹某從軍就知有今日,你斬了我吧。”

劉承宗氣得直撓頭,指著曹文詔對樊三郎道:“你就該一銃崩死他。”

樊三郎尋思,是想崩死他來著,這不是讓戰馬擋住了麼。

就在這時,前邊傳來通報,外邊那支關寧軍的將官自稱曹變蛟,過來了。

劉承宗看見一員小將,除了甲胄,穿單衣入營,仍不失軍人氣節,昂首闊步上前,揚著下巴道:“指揮僉事遊擊將軍曹變蛟在此,放了我叔叔。”

劉承宗看了一眼又一眼,生得威武招人喜歡,偏偏看著也是個不怕死的杠牛脾氣,明明都打輸了,還這麼牛。

他瞥了一眼,沒好氣道:“聽不見,我官階比你高,先行禮再說話。”

原本就是句讓曹變蛟尷尬的氣話,萬萬沒想到,曹變蛟楞了一下,真拜倒行了個軍禮,非常自然:“遊擊曹變蛟,拜見長官,還請長官放了我叔叔。”

劉承宗道:“晚了,你叔叔真跟我求死呢。”

聽到這話,曹變蛟才變了表情,失聲道:“將軍?”

他喊的是他叔叔。

曹文詔也不解釋,隻道:“兵敗之責與你無關,你回去為陛下效力儘忠,不要辱沒家門。”

“是!”

曹變蛟雙目泛紅,重重應下,朝叔叔行李叩首,起身咬牙切齒指指劉承宗,轉身就要離開。

彆說劉承宗傻了,周圍獅子營官軍全都傻了。

這啥家庭出來的楞頭,叔叔明明能聽出來大帥也為他們惋惜,一心求死;侄子見叔叔要死,也不是不傷心,但轉頭就走了。

“回來!”劉承宗叫住他道:“我打你們,是你們爛殺饑民應有此報;但在遼東到底有功於天下,我不殺你們,但花了我們的兵餉得還,把兵甲戰馬都交出來。”

曹變蛟聞言大喜,轉過身看向叔叔,儘管極力讓自己麵無表情,還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深吸幾口氣,才稍稍低頭對劉承宗道:“多謝長官。”

“謝我?嗬,投降的我不放,陝山之間的事,靠屠殺解決不了,隻能讓彆人更恨你們,更恨朝廷。”

“給彆人留條活路,彆人才給你們留條活路,否則我不殺你們,將來也有彆人殺,留著有用之身,去關外打東虜。”

說罷,劉承宗擺擺手:“把兵甲戰馬交了,把你叔叔領走。”

沒過多久,曹變蛟帶人把兵甲戰馬送來,劉承宗這邊放了曹文詔。

他牽著戰馬站在戰場邊沿,看二百多人輕裝離去,嗅著鼻間的血腥味,環視一眼戰場,長長歎了口氣。

樊三郎問道:“大帥怎麼不殺了他們?”

“殺與放,兩可之間。”劉承宗看了她一眼:“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樊三郎望向不遠處正在被招降的關寧軍:“大帥是想招降他們?他們確實厲害。”

卻沒想到劉承宗搖了搖頭:“不是招降,沒殺的就得帶走,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

“陝地最能打的邊軍都在我手上,我們去了青海,沒人能擋這支關寧,他們對俘虜手段殘忍,還要死多少人?”

劉承宗看向自己的軍陣,眼神裡帶著難言悲哀:“我說的那些道理,他們叔侄滿腦子忠君報國,未必聽得進去,隻能讓刀子說話。”

“我的目的是打殘這支關寧軍,他們跑、降、傷、死,剩下那幾百人,若能配齊兵甲戰馬,雖說還有些戰力,不過對留在陝山的王、高兩部沒絕對威脅。”

說罷,劉承宗把目光放向遠處:“我們進青海,是為爭奪天下積蓄力量,陝山之間不可沒有友軍,隻有我……能做這件事。”

親兵來報:“大帥,都收拾好了。”

“啟程吧,我很快追上你們。”

西方殘陽如血,澗溝河畔,劉承宗牽馬走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靜靜垂頭立了片刻。

沒有魂魄和他說話,讓這片土地更加沉默。

片刻之後,他翻身上馬,揚鞭西指:“走吧,我要找韓王要塊地,安葬英靈!”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