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沒用,巴桑不在乎,他不想和這裡任何人產生任何交集。
貴族是天上的星星,奴隸是地上的小草。
夜裡小草總能看見星星,除此之外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需要有任何關係。
在這裡,他們都是奴隸。
出去了,貴族還是貴族,奴隸崽子還是奴隸崽子。
但凡這人想跟自己套近乎,那一定是想利用自己幫他逃出去,而且自己多半會因此把命撂在這個鬼地方。
沒必要。
如果真能出去,這輩子不會再有相見之日。
哪怕隔著一道牆,貴族是老爺的座上客,奴隸是外頭磕頭下跪的臟東西,誰看得見誰啊。
真看見也無所謂,裝聾作啞該磕頭磕頭該下跪下跪就是了。
巴桑的耳朵動了動,外麵有聲音。
莊園馬廄裡的馬兒在叫,塞了鐵片的皮靴踏在石板上一步一響,是漢軍正在往裡走。
木門被推開,巴桑看見個身披油衣頭戴鐵盔的身影,走進堂中,朝樓上喊了句什麼,緊跟著那個一直站在二樓俯視的漢軍頭目就走下來,兩人說了幾句,漢軍頭目好像很著急,不過片刻,那人又披著油衣走進雨中。
陳欽岱確實很著急,來人是大帥的隨從,從山上冒雨下來,傳達大帥的命令。
大帥要讓尕馬和尚招募奴隸充軍,對勇敢作戰的授予田宅,這是好事,但他沒辦法下達這個命令。
他是該用漢語,還是用蒙語,對這些西番奴隸傳達命令呢?
大帥的隨從也很生氣,我他媽剛從山上冒雨下來,你讓我再上山一趟?
半個時辰後,滿身泥濘的陳師佛罵罵咧咧走進莊園。
本來他就在山上剛剛睡下,被護兵叫起來,師佛心想言語不通也確實是個大問題,下去一趟吧。
結果天黑,下山的最後兩節台階他沒看清,摔了個狗啃泥。
氣壞了。
進門像回自己家一樣,先脫衣裳,仰頭就找陳欽岱要房間要衣裳,換了身乾淨的,這才重新出來,站在二樓對底下一眾奴隸道:“你們想不想恢複自由之身?”
樓下靜得像一潭死水。
陳欽岱小聲問道:“師佛,你這個西番言語,它行不行?”
“什麼話!”陳師佛白了陳欽岱一眼,又拍拍欄杆喊道:“醒醒,醒醒,自由之身,你們不想要?”
奴隸們都仰頭眼巴巴看著他,他說的話,每個字都能聽懂,湊到一起不知道啥意思。
啥他媽叫自由?
大家都很自由,想睡羊圈睡羊圈,想睡樓梯睡樓梯。
奴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微微搖頭……聽不懂,不知道這個人在說啥。
阿旺代本站起來了,他急啊,恢複自由之身,白撿的好事。
誰知道陳師佛本來看人沒反應就很生氣,看見他站起來更生氣,指著道:“你個白利的軍官給我蹲回去!沒你事!”
阿旺代本對此言聽計從,轉身張嘴罵罵咧咧:阿巴阿巴。
陳師佛覺得這反應不對,就見阿旺代本回去碰了碰旁邊那個奴隸,示意他去,但那個奴隸搖了搖頭,往旁邊蹲得離阿旺遠了一點。
陳師佛走下樓去,蹲在那個奴隸麵前問道:“你不想恢複自由?”
巴桑搖頭,陳師佛皺起眉頭。
阿旺代本在旁邊指指巴桑,再張嘴指指自己,示意這人跟我一樣,都是啞巴。
陳師佛歎了口氣,都是可憐人。
他起身對大廳樓梯下麵聚集的奴隸問道:“你們就沒人想恢複自由?”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人群裡的梅朵站起身來,畏畏縮縮一步步往前走來,跪下問道:“老爺要放了我們?”
“站起來說話,大帥要讓奴隸加入囊謙土司的軍隊,作戰勇敢的人能恢複自由之身,賞賜二十畝到一百畝的土地。”
樓梯下的奴隸們交頭接耳,紛紛露出了然神色。
果然如此,要讓我們打仗,打完仗了還要讓我們種地……這幫人就沒有好心眼!
但與男人們不同的是,梅朵臉上露出巨大欣喜,她對陳師佛問道:“老爺,我能去勸勸他麼?”
陳師佛順著梅朵的目光,看到蹲在一旁的巴桑。
他心說,邊上被俘虜的貴族老爺都勸不動他,你能?
“你去勸勸他。”
陳師佛不知道奴隸們為何對此並不激動,梅朵知道。
所有奴隸都一樣,他們不是近身侍候貴族的奴隸,他們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
他們穿了幾代人的衣、蓋了幾代人的被、睡過幾代人的樓梯下,還有父母和將來出生的孩子。
就連他們身上的皮肉骨頭,都沒有一根屬於他們。
靈與肉密不可分,若被人為分開,就有分開的目的。
上天賜予生命,身體是一條船,他們不是船主,隻是在這條船裡承受顛簸的乘客。
梅朵不一樣,她有一條小蜜蠟項鏈,是夫人前些時候賜給她的,說老爺要把她配給巴桑,以後就不會再洗得乾乾淨淨,留個東西做住在莊園裡十幾年的念想。
儘管那條項鏈被蒙古人搶走了,但那是她實實在在擁有過的東西。
跟她說自由,說擁有土地,她聽得懂。
跟彆人說,沒有意義。
她蹲下說,巴桑,說服奴隸們跟你去打仗吧,我們可以有個家。
巴桑在心裡想了很久,家……是啥?
家裡有老爺有夫人還有多吉少爺和一群奴隸崽子。
巴桑不知道,但梅朵說服奴隸們的要求不難。
他站起身問陳師佛:“我能不能去殺個人?”
阿旺代本傻了,原來這屋裡就老子一個啞巴,他蹲在地上阿巴阿巴地罵起了娘。
陳師佛也愣了一下,看了看巴桑臉上的拳印,看了看奴隸們,無奈地歎了口氣。
巴桑從歎氣裡聽懂了,他從袒肩羊皮襖子裡掏出刻了六字真言的石頭握在手中,站起身走到樓梯下麵,拽出那個打他的奴隸,按著腦袋砸了下去。
然後他費力地昂起頭。
“我是你們的老爺,我命令你們,都跟我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