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正文卷第五百一十八章鑽林子夜幕低垂,絕望的丁紹胤站在營盤嶺上,麵無表情地仰頭望向漆黑夜空。
整座山嶺都被陷在危險的夜晚,騷動不安,即使戰鬥早已停息,密林中仍舊時不時傳出輕鳥銃打放的悶響,在山間穀地悠遠回蕩。
他手上握著一封信,劉承宗寫的,信的內容主要是誇讚白廣恩的巧變與膽識,隻字不提對丁紹胤的勸降,可字裡行間每個縫兒都是勸降。
劉承宗說丁兄,古浪河畔打了一場非常精彩的戰役,怕你不知道,我給你寫封信。
這個白廣恩很有膽識,先在黃羊川被擊潰,潰退到古浪河岔口又重新整軍,依靠急智設伏,竟然真讓他打得我部參將張天琳一個措手不及。
兄弟一直以為,白廣恩會來跟你彙合,誰能料想他竟敢偽裝潰逃,孤身反擊?
還有我部悍將張天琳,這個人你不熟悉,但我很清楚,他心誌剛強,一般人心情放鬆突遭伏擊,就算沒被擊潰,也會被迫撤退。
他倒好,且戰且退,連殺四次回馬槍,最終在白廣恩的伏擊陣地,把白廣恩打崩潰了,真是個厲害人物啊。
不過最厲害的還是白廣恩,他被擊敗後沒有選擇向南潰逃,反而從北邊,帶了三百多人在兄弟眼皮子底下跑了,這會已經過了石門峽,往寧夏去了。
這是聰明人啊,技高一籌,知道自己被包圍了。
信的最後,劉承宗告訴丁紹胤,這場戰役也給我留下了教訓,獅子搏兔,就算穩操勝券,也得使出全力不得放鬆,如今阻我回河湟的隻剩兄長一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丁紹胤本來就被罵了三天,這會看著信,一口氣沒順上來,差點被噎死。
他尋思我就一個涼州衛的指揮同知,連個指揮使都不是,這他媽是招誰惹誰了?怎麼就被命運安排在一個如此重要的位置,麵對一個如此可怕的對手?
我的長官,不是陣亡在開戰之初,就是蹲在涼州城裡當王八;我的同僚,先戰死再逃跑,實在不行就投降。
到如今局勢已萬分明朗,白廣恩的逃跑路線和劉承宗的書信,互相佐證了元帥軍已在南邊設伏,把他們圍得水泄不通,突圍的可能性不大,就連戰死的機會都很渺茫。
因為這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山嶺,易守難攻是地利,地利從來都是相互的,我上不去,你也下不來。
丁紹胤發現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他們就連爽快地衝下山戰死都是奢望……已經一眼能看到結局了,要麼被放火燒山燒死,要麼被圍到斷糧餓死。
此時一人計窮,丁紹胤想到了被他軟禁的柴時華。
柴時華雖然被軟禁了,但他對軟禁生涯甘之若飴,這人出生那年,父親柴國柱就已經是連掛兩方將印的總兵官了,看得多、聽得多、知道的也多,天不怕地不怕。
丁紹胤能軟禁他,但他在營裡也不會有更多危險了,反過來,因為丁紹胤軟禁了他,反而讓他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任何罪責,沒啥好怕的。
因此這幾天他在山嶺上吃得飽睡香,彆人出兵打仗都得掉十幾斤肉,他倒好,原本瘦削的長條臉上居然還長了點肉,顯出了幾分富態。
夜裡他剛睡下沒多久,聽見親兵報告丁紹胤來了,柴時華這才從榻上爬起來,披了衣裳。
他對丁紹胤來訪的原因心知肚明,沒等丁紹胤開口,就倒了碗水,自顧自飲下,搖頭道:“丁將軍,你為何這個時候來找我,眼下打是打不過,走又走不脫,唯有一守而已。”
柴時華對丁紹胤談不上恨,儘管這人戰場上奪了他的權力、落了他的臉麵,但他心底對丁紹胤沒有太多怪罪。
因為自從戰爭開始,柴時華整個人就和甘肅明軍的精神狀態一樣,都是茫然無措。
劉承宗攻破嘉峪關之前,他率領楊嘉謨的總兵標營到莊浪河是壓陣的,沒有勝算的仗他不能打,這是官職決定行為;而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族人都在西寧呢,有勝算的仗也不能打。
其實擱一般人,到這個份兒上就直接琢磨投降就得了,偏偏柴時華還不能接受投降,他不是平頭老百姓出身,他是大明的忠烈之後、又率領楊嘉謨的精銳,投降並非僅關於一人榮辱。
這三個尷尬又棘手的問題,都隨著丁紹胤奪權而煙消雲散。
所以表麵上是丁紹胤軟禁了柴時華,實際上是柴時華配合丁紹胤軟禁了自己。
丁紹胤一進來還沒開口就吃了個軟釘子,張張口沉默不語,片刻後才尷尬道:“白廣恩敗了,曹將軍還沒信,北、東、南俱有敵軍,我們被包圍了。”
柴時華也為戰局扼腕歎息,他很想說點什麼,諸如仗就不該這麼打、諸營軍兵就不該分開之類馬後炮的屁話,但忍住了自己的表現**,沒說。
這會兒說啥都無濟於事,柴時華輕飄飄地安慰道:“將軍儘力了,營盤嶺山清水秀,死在這個地方也不錯。”
丁紹胤點點頭,起身抱拳道:“勞煩將軍與我一同布置防務。”
柴時華本來心平氣和,聽了這話突然急了,拍在矮幾怒道:“我有兵的時候,你軟禁奪兵,把老總兵的子弟散儘,反倒讓我跟你一同布置防務,布置個屁!”
“我告訴你,諸路軍兵就不該分開,合兵萬餘的大隊,衝過黃河難道不比如今的局麵更好?到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晚了,你不如傳告全軍,願降的降,願走的走,願留的留!”
丁紹胤沒多說話,起身作揖告辭。
柴時華的勸告,他還真聽到心裡去了,當天夜裡就召集軍中將官,讓他們詢問軍兵意願,願走的走,願留的留。
次日一早,先是兩名不著甲胄鎧甲明軍下山請降,劉承宗對這請求欣然應允,答應隻要山上明軍主動投降,就給他們一個涼州營的編製,各官俱以原職聽用從征,並且給丁紹胤官升一級,扶正了當涼州衛指揮使。
不過劉承宗也留了個心眼,他讓虎賁營的千總韓世友在營盤嶺東邊、古浪河畔收降,確定投降的隊伍沒問題,再拉到營盤嶺北邊。
隨後不過片刻,營盤嶺上陸續有軍兵成建製下山,韓世友在古浪河畔進行收降,忙活了一個時辰,傳令兵就到了山北。
他對劉承宗回報道:“大帥,收降了一千四百四十二人,這是名錄,沒有丁紹胤,他還在山上,拒絕投降。”
劉承宗聞言微微皺眉,翻看名錄,詫異道:“楊嘉謨的族人都降了,他丁紹胤就是個衛所同知,卻要跟我死戰到底?讓韓世友派人上山去談,若是對官職不滿,就給他換個地方;若不願為我效力,讓他散去兵馬,我給他片地,讓他在甘州安家。”
古浪河畔的韓世友聽著護兵傳達主帥的命令,不禁露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