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味著:“沈大人?”
她在怕他?
柳府梅樹眾多,他站在一片稀疏的樹影裡,半張臉被陰影籠罩住。
她為什麼怕他?
男人垂著眸,凝望著她。夜色晦暗、逼仄,無端讓她感到幾分壓迫。
他變了許多。
不再是當年那個年少輕狂,將所有心事、全部的愛意都寫在臉上的紫衣少年。
她呼吸一窒,緊接著,嗅到一陣酒氣。
他好像醉了。
方才在宴席上,看他一直在喝酒。彆人問話,他也鮮少答。
縱使風再猛烈,也吹不散他眼底凝結的醉意。沈驚遊的眼睛很漂亮,鳳眸的冰冷與威嚴之下,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一彆四年,竟讓她一時看得癡怔。
見她不說話,沈驚遊緩緩閉上眼睛。他似乎有些疲憊,睫羽上的光影輕顫著。
許是他闔著眼,蘭芙蕖大著膽子朝他麵上望去。
男人的神色鬆懈了些,並沒有方才席間那般冰冷。
他閉著眼,唇線微抿,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她看著那一雙耳墜,突然想問他,為什麼還戴著。想問他在邊關過得怎麼樣,能走到現在這個位置,一定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她還想問,四年前的元宵夜,明明約好了在蘭家後山見麵,他為什麼沒有赴約。
他去了哪裡?
她一個人在寒風中等啊等啊,等到的卻是官軍踢開蘭府大門。他們說爹爹貪汙,拿著莫須有的罪狀,將府邸上上下下抄了個乾淨。
父親入獄,蘭氏家眷流放邊關。
母親和姐姐不信,對著那軍官一直哭。不少家仆被那群強盜砍死,血流了一地。
蘭芙蕖的平安鎖突然摔在地上,平日牢固無比,眼下竟登時摔成兩半。她想要去撿,卻被官軍踢走,那群人猖獗地大笑著,從平安鎖上重重踩踏而過。
——小芙蕖,這是聖僧開過光的,不能亂丟。
——它會護著你,歲歲平安,如意,順遂。
……
冷風灌入喉嚨,她從回憶中掙脫,看著身前長身鶴立的男子。
他立在梅花前,閉著眼。
蘭芙蕖婉聲:“大人醉了。”
他“嗯”了聲,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大人……幼時有胃病,不應當喝這麼多酒。”她想起些小時候的事。
他沒吭聲。
蘭芙蕖繼續道:“奴去喚庖廚做碗暖胃的醒酒湯,往大人房中送過去——”
話音方落,對方兀地睜眼,突然來了一句:
“你跟著他多久了?”
什麼?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跟著柳玄霜,多久了。”
沈驚遊問她,“他平日也是這般待你麼?”
這句話一下子問得她眼睛酸澀。
蘭芙蕖低下頭,在冷風中站了太久,她麵色有幾分發白。
柳玄霜待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能救安姨娘,能讓姨娘和姐姐擺脫久居人下的生活,他還說願意派人去打探她爹爹和兄長的下落。
她輕聲道:“奴的身契在柳大人那裡,大人您來的那日,他剛幫奴洗了罪籍。”至於柳玄霜平日如何待她——
她抿了抿唇,方欲出聲,身後突然傳來句涼颼颼的:“沈大人。”
是孫氏。
“喲,這不是蘭妹妹嗎,怎也在此處?”
少女雙肩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轉過身,迎上孫氏那一雙若有所思的眸。
……
深夜。
她剛哄姨娘喝藥睡下,就聽到柳玄霜派人傳她過去。
“三妹,”蘭清荷憂心忡忡,“柳大人怎麼這麼晚還要傳你,可是白日裡發生了什麼事?”
聞言,傳報的人就笑,“這又能有什麼事,大人在宴上喝醉了,大夫人和兩位側夫人都沒傳,就隻傳了蘭姑娘一個前去服侍,足以見得大人對蘭姑娘的看重。小的日後還指望姑娘您幫襯著提點提點……”
蘭芙蕖披好衣裳,朝柳府走去。
“姑娘,到了。”
那人停在屋門口,她抬眸看了一眼屋內,昏黃的燈火裡隻坐了柳玄霜一人。
他正用手撐著頭,於桌案前小憩。
聽見腳步聲,男人睜開眼睛。
“大人。”
他的目光流連過少女姣好的容貌與身形,像使喚寵物般招了招手。
“過來。”
蘭芙蕖低垂著眉眼,乖順走上前去。
他醉醺醺的,身上有很濃烈的酒氣。桌案上放著一碗未動的醒酒湯,她想,柳玄霜如今喚她前來,應是想讓她喂湯粥的。
卻未曾料到,見她邁著蓮步走來,柳玄霜心底裡忽然升起一道厭惡感,右手一下抄起碗中湯勺,朝她惡狠狠地砸去。
“賤.人!”
蘭芙蕖始料未及,也來不及躲避。一陣痛從額頭上傳來,讓她牙關顫栗。
屋內燃著暖香,她疼得後背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那勺子摔在裙腳邊,碎成兩瓣兒。
她下意識去撿碎勺,對方突然站起身。他的影子龐大無比,一下籠罩過來。
柳玄霜伸出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
“蘭芙蕖,你和沈蹊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他低下頭,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些,捏得手指頭吱吱作響。
柳玄霜沉聲,咬牙切齒地逼問道: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