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不透窗柩, 房中隻燃著一枚火燭。
火光幽然,一寸寸映亮隱於暗處的那道身影。
朱紅廣袖長衫外罩金絲薄罩衫,金線繡的楓葉在光線下反射著驚心動魄的色澤。
看清那張臉, 溫寒煙心頭劇震。
怎麼會是他?
葉承運儒雅溫和的臉上此刻並無笑意。
他唇形偏薄,眼下不笑時唇角微微向下撇, 顯出幾分平日裡看不出的陰鬱感。
溫寒煙攥緊了手指。
若她此刻不出手,葉凝陽下一瞬便要開始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可她流雲劍幾乎斷碎, 此刻強行出手, 未必能救得下葉凝陽,甚至可能反過來枉送了自己的命。
葉凝陽同她非親非故, 不過兩麵之緣。
付出這麼多,真的值得嗎?
溫寒煙用力抿了下唇角。
【若此次不顧忌流雲劍,你我全力以赴,能有幾成勝算?】
龍傲天係統沉吟片刻:【六成。但流雲劍支撐不了多久, 十招之後一定會斷。如果那個時候你並未取勝, 本命劍斷,你和葉凝陽都必死無疑。】
六成的勝算,若加上她血陣相助, 勝算或許能提高至七成。
【如果反派願意像之前那樣出手助你, 勝算或許能提高到十成。】
溫寒煙心底涼涼嗤笑一聲。
裴燼要的便是昆吾刀, 如今有葉凝陽替他祭刀,他恐怕開心還來不及。
隻需要待鬼麵羅刹自以為是替他辦了事,他再出手奪刀, 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如果真如她所料, 昆吾刀能夠取用她體內魔氣——
屆時他等著她重傷瀕死,一舉拿回屬於自己的修為,再反手輕而易舉殺了她。
簡直一箭雙雕, 快活得很。
溫寒煙手心滲出冷汗,眼底閃過幾分狂亂掙紮。
她自認不是什麼聖人,尤其五百年前以身煉器,蘇醒後卻被師門棄若敝履,落得如今下場。
過往種種宛若寒冰入體,將她一顆心都凍成磐石。
離開落雲峰的那一刻,她便暗自發誓,前事隻作上輩子如煙消逝,餘下的歲月便是她的來生。
這一生,她隻為自己而活。
可此刻眼睜睜看著葉凝陽墮入地獄,她心頭那層被凍得結結實實的冰,仿佛出現了裂痕。
要她見死不救,她日後又如何能夠心安。
溫寒煙用力攥緊劍柄,手腕一轉正欲拔劍。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悠揚笛聲順著風聲傳來。
如山間清風吹散陰霾,又隱隱含著一種金戈鐵馬般的殺伐之氣。
緊接著,一抹淺藍色的靈光破窗而入,如水波般蕩漾開來,將蔓延至葉凝陽身側的黑霧逼退數尺。
溫寒煙動作微頓,反手將尚未完全出鞘的流雲劍送回去,重新掩住氣息靜靜退回原地。
餘冷安單手勾落兜帽,精致的臉龐似含霜雪。
她紅唇旁貼著一支玉笛,一身朱紅長裙,披金戴玉,一腳踢開房門大步跨入。
“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餘冷安走到葉凝陽身旁,將她攔在身後,慢慢地抬起眼睫。
她視線越過鬼麵羅刹,微微停頓片刻,定定落在葉承運臉上。
“究竟什麼事值得你如此煞費心機。”
餘冷安靜了靜,語氣平淡得仿佛一潭死水,“究竟有什麼,比凝陽的性命還要重要。”
葉承運沉默片刻,才長歎一聲道:“夫人,我本不願讓你插手此事,可你的好奇心為何偏要這樣重?”
“與她廢話那麼多做什麼,彆忘了,我們時間不多——此刻已是酉時,子時之前必須得解決。”
鬼麵羅刹一擊未得手反倒被逼退,語氣愈發陰冷,黑霧再次洶湧翻滾而來。
“若她執意阻撓,一並殺了便是!”
陰風浮動,卷起餘冷安衣袂翩躚。
她動也未動,隻直直盯著葉承運的眼睛。
葉承運喉頭上下滑動,餘冷安的視線太過灼人,似鄴火般將人灼傷,直燒到骨髓之中去。
他垂下眼睫側過臉,避開她的視線,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餘冷安定定看著他,良久輕輕笑了下。
她斂眸,再次掀起眼皮時,眸底光彩似烈陽穿破濃雲。
“想要我的命,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可千萬要小心脫了一層人皮,露出些什麼令人作嘔的敗絮。”
餘冷安手腕一翻,玉笛在她掌心化作一道璀璨流光。
“你們愣著乾什麼?我還趕著帶凝陽回房睡覺,一起上吧!”
“區區悟道中期,也敢大放厥詞。”
鬼麵羅刹冷嗤一聲,猙獰鬼麵沉入濃霧,化作萬千墨煙散入虛空。
“全身上下,你恐怕最硬氣的也隻剩這張漂亮的嘴。待會我便替你撕爛了它,如何?”
一道雪亮劍光這時撕裂濃霧,當空斬來。
清冷的女聲擲地有聲落下來。
“我看該撕爛的是你這張惡心的臉。”
餘冷安愕然抬眸,眼睛微微睜大:“寒煙仙子?”
溫寒煙挽了個劍花輕巧落在她身邊,微微點頭:“葉夫人,此人並無實體,毒霧能夠腐蝕血肉,請無比當心。”
餘冷安一聲冷笑。
“並無實體?”
一道濃霧似冷電般刺向她後心,然而她卻連頭也沒回,纖長指尖翻飛快成一道道殘影撫過笛身。
緊接著,浩瀚靈光自玉笛之中漾開,圈圈點點的漣漪瞬息間便鋪滿了整個房中,也勾勒出一道瘦長的剪影。
“藏頭露尾的老鼠,不就在這裡嗎?”
餘冷安不緊不慢側身,丹紅唇角微揚,扯起一抹嘲弄的冷意。
下一瞬,淺藍色靈光不閃不避,化作天羅地網直直迎上去,將那道剪影包攏在內,猝然收緊!
一道尖嘯聲從騰騰黑霧中傳出,幾乎掀翻屋頂。
“啪嗒”一聲墜地的脆響,鬼麵被靈風一分為二,墜落地麵。
濃霧被淺藍色的靈光糾纏著,一時間仿佛被生生撕裂下來,一道瘦長的身影被吐出來。
鬱將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戾意叢生的臉。
似乎是常年不見天日,他的膚色透著一種詭異的慘白,瘦骨嶙峋,顴骨高聳,看上去格外陰邪刻薄。
“很好,你是第一個見到我真麵目的人,竟然還是個修樂的女人。”
那雙狹窄的眼睛裡流露出刻骨的陰毒,鬱將盯著餘冷安露出一個微笑。
那笑意不僅看不出半分善意,反倒令人極其不適,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纏上心臟。
“你竟練出了笛靈?”
餘冷安微微一笑:“如何,這便怕了?”
“怕?”鬱將嗤笑一聲,“不過是感慨,音修的確是我毒霧的天克。但若是能將克星反過來殘殺,那豈不是格外快意?”
餘冷安冷眼看著他,冰冷吐出四個字:“大言不慚。”
“崇川州衛氏不愧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門世家,音修奇人輩出,驚才絕豔。隻可惜人丁凋敝,我還以為,千年前便已經絕了後。”
鬱將睨一眼一言不發的葉承運,“我卻聽說你夫人姓餘,是你早年間遊曆遇見的散修,慣常用劍?”
葉承運薄唇微動,沒有說話。
“你的手未免也太長,管得可真寬。我母親便姓餘,我樂意從她的姓氏,怎麼了?”
餘冷安自芥子中抽出一把長劍,“至於用劍,你若想同我比劍又有何難?我就在這裡,你儘管來。”
與此同時,溫寒煙聽見餘冷安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
“寒煙仙子,如今情勢緊迫,客套的話我便不多說。我的笛靈能夠拖住他的毒霧片刻,鬼麵羅刹不擅近戰,沒了那些纏人的東西,即便他修為高於你,也未必是你對手,你可以與他放手一搏。”
“但是動作務必要快,他所修功法太過陰邪,我無法確定笛靈能夠支撐多久。”
溫寒煙目不斜視,瞳仁微微轉向葉承運:“那他呢?”
“……葉承運修為太高,已經接近煉虛境,你對上他恐怕要吃虧。”
安靜片刻,餘冷安輕聲道,“正好,這也是我們兆宜府的家務事,他便交由我來對付。”
溫寒煙沉吟片刻,她們如今占據劣勢,這是最有勝算的安排。
她乾脆道:“好。”
餘冷安語氣複雜:“不愧是傳聞中的那個寒煙仙子,與許多道貌岸然之人不同,你……稱得上不負盛名。”
“若今日你我有命帶著凝陽活著離開,你此番不顧安危生死仗義相助,這份恩情,我此生必報。”
下一瞬,餘冷安便徑直迎上葉承運。
兩人並不多話,在一片沉默之中轉瞬間便過了數十招,悟道境的威壓在虛空之中碰撞,整個房屋都隱隱震顫。
溫寒煙不敢輕敵,精神緊繃成一條線。
鬼麵羅刹的確似餘冷安所說,不擅近戰,而他也似乎深知這一點,並不全力與溫寒煙針鋒相對。
黑霧散去大半,可他身形卻似鬼魅,悟道境修士的速度幾乎令她無從辨認。
溫寒煙攥緊了劍柄,心中微微焦躁。
鬼麵羅刹與她若即若離地糾纏,想來也是在拖延時間,等待著笛靈被毒霧徹底腐蝕殆儘的那一瞬間,來收割她的性命。
可她分明知曉這一切,卻有心無力,根本觸碰不到他分毫。
餘冷安說得輕巧,可毒霧難纏,笛靈與濃霧糾纏良久,耗費的絕對不止一點靈力。
她如何能辜負這樣的機會。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落在她識海中。
“乾南,離東。”
裴燼聲線天生帶著幾分華麗的意味,語調直到此刻依舊懶洋洋的,聽不出多少多餘的情緒。
電光火石間,溫寒煙腦海裡閃過許多碎片化的念頭。
——“他那樣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條人命,他可是一個也沒有放過。”
——“若我說,我這次當真無所圖呢?”
——“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師弟的命格,你算過嗎?”
——“害得我元氣大傷的那個小子,根本就不是純陽命格!”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裴燼的心思仿佛攏著一團迷霧,溫寒煙無暇費心分辨。
但不過是兩步方位而已,有龍傲天係統和流雲劍在手,哪怕裴燼有心害她,她也絕非毫無還手之力。
溫寒煙心一橫,乾脆按照裴燼給的方位,先後向東南閃身踏出一步。
雪色長裙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弧度,劍風裹挾著浩瀚靈力攔腰撕裂霧氣,與鬱將咽喉擦過。
溫寒煙一愣。
對於裴燼的話她並未全信,出手時留有餘地,隻待變故突生時飛身撤離。
裴燼卻竟然並未害她?
鬱將也愕然抬眸,兩雙眼睛近在咫尺對上視線,一時間竟流露出類似的訝然。
他竟然險些被一個合道境的劍修傷了命門?
簡直奇恥大辱!
他眸光流露出幾分狠戾,身形一轉不再避戰,威壓朝著溫寒煙洶湧而來。
森冷死氣與屬於高階修士的威壓,毫無保留地兜頭傾軋下來。
“坤北,巽西南,兌東南。”
裴燼的聲音再次不緊不慢地響起,帶著點笑意,“我早說過了,我這人平生最是憐香惜玉——保護你都來不及,怎麼會害你?”
溫寒煙冷笑一聲:“那便將昆吾刀留給我。”
裴燼也笑:“美人都喜歡這樣強人所難麼?”
溫寒煙沒理他,她不再留力,飛身一踩被轟塌了一般的紅木桌,借力向北迎上一步,隨即腰身一擰,朝著西南東南疾退兩步。
鬱將原本佯攻溫寒煙身前,實則繞後直取她後心。
此刻卻見她像是身後長了眼睛一般,恰到好處地側身飛退,反手便斬來一道劍光。
轟——
鬱將咬牙被逼退幾步,臉上浮現起怨毒之色。
這劍修也不知道是什麼路數,分明隻有合道境修為,劍意卻極其霸道,靈力浩瀚仿佛用之不竭。
正麵對上,他竟然隻有閃躲的餘地。
溫寒煙一劍斬出,並未頭腦發熱追擊而下,而是謹慎飛退數步,輕盈落於房梁之上。
她腦海飛速旋轉著。
鬼麵羅刹速度極快,但裴燼給的方位總是先人一步。
他語氣篤定,老神在在,顯然對這種看似鬼魅、毫無章法的攻勢早已聊熟於心。
邪修的路數總是相似的,或許鬼麵羅刹的招式,對於她而言陌生,對於裴燼而言卻並非如此。
但無論如何,既然是能夠預判的,那麼她與對方之間修為帶來的差距,便有機會彌補。
溫寒煙撩起眼皮。
翩躚墨發拂過她臉側血痕,一張素□□致的臉上卻絲毫不顯狼狽,反倒流露出幾分玉石雕琢之後驚心動魄的美感。
趁著鬼麵羅刹心神大亂,她此刻總算有片刻能夠喘息,將繁雜冗餘的思緒一寸寸梳理。
方才鬼麵羅刹踩過的每一個方位串聯起來,仿佛一幅水墨畫般在眼前鋪陳開來。
溫寒煙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光點綿延成線,在她識海之中飛掠而過。
艮東北,乾西北。
“艮東北,乾西北。”
幾乎是同時,溫寒煙毫不猶豫足尖一點,踩實了這兩個方位。
鬼麵羅刹步法中蘊著一種玄妙的規律。
但並非無可解。
溫寒煙調用起渾身靈力凝於足下,【踏雲登仙步】在靈台之中無聲運轉。
裴燼黑眸微微一眯,看出她已短短瞬息間有所頓悟,沒有再開口提醒方位。
還真是顆明珠,隻可惜被瀟湘劍宗找了去。
就這麼弄臟了。
[叮!白月光身陷鏖戰,請立即出手與她並肩作戰,然後在危難關頭將她攬在懷中,慢動作三百六十度轉圈圈,四目相對,用低沉磁性的氣泡音對她說:“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絕對!”]
[叮!任務已發布,請勿消極怠工,請立即積極地響應號召,行動起來!]
[叮!]
[叮!]
[……]
[噓。]裴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下頜微抬,示意一片劍光間愈發遊刃有餘的溫寒煙。
[你看看她,像是需要我幫忙的樣子麼?]
綠江虐文係統小心翼翼從裴燼識海裡探出小腦袋,正好看見溫寒煙暴力一劍削平了一大片黑霧、鬼麵羅刹滿臉驚恐倉皇逃竄的畫麵。
[……]它懷疑人生地短暫陷入了沉默。
這和劇本裡寫的不一樣啊!!
……
劍風陣陣,劍光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幾乎將整個房間籠罩在內。
餘冷安身上受了不少輕傷,向來講究的鬢發落下幾縷碎發,金釵她嫌礙事,早已隨手拔了扔在一邊。
她拎著長劍冷冷看著葉承運:“昆吾刀是凶煞之物,當年裴燼被封印在寂燼淵,逐天盟集九州之力都無法將這把凶刀徹底毀去。”
“兆宜府身為四大世家之中僅剩的兩脈,理應做好鎮守之責。你卻在做什麼?煉刀祭刀,你莫非是想借昆吾刀的力量複興兆宜府千年前的榮光?”
葉承運並未顯出多少狼狽,不過衣衫稍微淩亂幾分。
他並未否認,隻是沉冷道:“我是兆宜府家主,卻眼見著兆宜府日漸沒落,反倒讓瀟湘劍宗扶搖直上。”
葉承運攥緊劍柄,聲調高起來,“我想帶領兆宜府重回世家第一的位置,至少與瀟湘劍宗平分秋色,而非仰人鼻息看人眼色,這何錯之有?”
“瀟湘劍宗水漲船高,是因為英傑輩出,前有雲瀾劍尊,後有寒煙仙子,而兆宜府卻青黃不接。你若想要兆宜府重回巔峰,那便同我一起沉心修煉,廣納英才。”
餘冷安眼尾猩紅,劍指葉承運,“可你呢?你已多久沒有閉關修煉過?整日對凝陽和煜兒不聞不問,自己卻反過來走旁門左道。”
“你不惜手段如此殘忍地殺人性命,如今竟然還把主意打到自己的親生女兒身上!”
葉承運淡淡望著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閉了閉眼睛,啞聲道,“夫人,婦人之仁是永遠無法成事的。”
“婦人之仁?倫理綱常,在你口中竟然隻是是婦人之仁?”
餘冷安慘笑兩聲,“我明白了,葉承運。當年你執意娶我,也不過是因為無意間撞見我衛氏唯一繼承人的身份,看中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你答應替我隱瞞保守身世的秘密,不過是擔憂旁人知曉了我的身份,與你爭搶。”
餘冷安眼底爬上蛛網般的血絲,她心底一寒,“我母親雖纏綿病榻多年,可她有修為護體,身體並未差到會丟了性命。與你相識訂婚不久,她卻突然離世,也是你做的?”
葉承運眼睫微沉,平靜道:“隻有你孑然一身,才會願意早日與我成婚。”
“你真令人惡心。”餘冷安指尖發顫。
她用力攥緊了玉笛,“我定要殺了你,告慰我母親……”
葉承運臉上閃過一抹痛色,終於從一種冷酷到麻木的狀態中掙脫出一分情緒。
“夫人,我隻是太過在意你,太過害怕失去你。”
“彆再叫我夫人!”
回應他的是一道裹挾著滔天殺意的靈風,餘冷安旋身而上直逼葉承運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