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昆吾(三)(1 / 2)

溫寒煙並未真正離開暗室, 而是收斂氣息躲在了暗處。

昆吾刀幻象曆曆在目,她辨不清真偽,便佯裝先行離開, 再觀察裴燼反應。

饒是遠遠已經聽見這邊淒厲的慘叫聲,可真看見葉承運一身慘狀, 溫寒煙還是忍不住心底發寒。

但葉承運罪孽罄竹難書,她並不同情, 便挪開視線,若無其事開口。

“對於我體內的蠱,你還知道多少。”

頓了頓,她腦海中莫名閃回裴燼不久前說過的話, 想了想, 的確這樣聽上去更有誘惑力。

溫寒煙便有樣學樣加了一句, “你若能知無不言,我可以帶你出去。”

葉承運唇角顫抖,像是想說什麼,但一陣氣血上湧, 被氣得又是一口血嘔出來。

他做兆宜府家主近千年, 修仙界高低都得敬他一聲“前輩”, 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

這兩人是商量好了輪流來折辱他!?

溫寒煙微微皺眉,盯著他前襟上大片的血跡, 目光中流露出擔憂。

人有多少血夠這樣吐,再吐下去怕不是要死了。

【你不會要救他吧?】龍傲天係統驚恐道。

溫寒煙眼也不眨手腕一壓, 趁著葉承運還沒死透, 劍刃嵌入葉承運頸側半寸,語氣更冷,“說。”

“……”

終究是生的意誌壓過了一切, 葉承運顫聲道,“兆宜府以煉器聞名九州,不通製蠱之法。乾元裴氏覆滅之後,我隻能告訴你,如今懂得如何製蠱的,隻有浮屠塔。”

他側了側身避開她劍刃,“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問浮屠塔的人,亦或者是問一問瀟湘劍宗的人——若你從未接觸過浮屠塔中人,那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在你身上下蠱的,也隻有你從前宗門中人,你在這裡問我又有何用?!”

溫寒煙靜了靜。

她心頭微動,無數念頭閃過。

流雲劍光一閃,劍刃緊隨而至,再次貼緊葉承運頸側傷處。

“你先前說裴燼滅兆宜府滿門。”她抬眸,“此話從何說起?”

眼見著暗室就要徹底坍塌,葉承運也不再反抗,語速極快地說:“千年前裴燼一夜屠儘乾元裴氏,寧江州血流成河,震動九州,仙門世家眾人對他緊追不舍,他卻在曆州將兆宜府精銳儘數斬殺……”

“五百四十三人,無一幸免。”

紛雜畫麵在腦海之中掠過,溫寒煙指尖微蜷。

在曆州將兆宜府精銳儘滅。

莫非……便是她方才在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見的那一幕?

溫寒煙緩緩垂眸,纖長卷翹的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緒。

如此看來,她方才於幻象中所見,全都是真的。

“你說兆宜府中人無一幸免——”溫寒煙蹙眉,“那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葉承運閉了閉眼睛:“那時我不過五歲,父親將我留在東洛州,我才勉強幸免於難。”

他字字泣血,“但當時兆宜府上下隻剩我一個人,還隻是個年僅五歲、不過引靈境的幼童——你可知我當時處境如何艱難,走到如今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可兆宜府還是日漸衰微沒落……”

“不到萬不得已,我又怎會劍走偏鋒!”

葉承運猛然睜開眼睛,嗓音嘶啞道,“那些枉死之人即便冤魂不散,也怪不得我。東洛州是我的故土,是我當年於危難之間門一點一點重新建立起來的,我又何嘗忍心看它淪落到如今模樣?”

“要怪,就隻能怪裴燼殺人如麻,害了裴氏還嫌不夠,還要害得我兆宜府滿門儘滅!我不過是順應先祖遺願,複兆宜府往日榮光罷了。”

他情緒激動,血痕順著唇角向下流,卻全然不顧,狀若癲狂。

“如今這一切,全都拜裴燼那魔頭所賜!”

溫寒煙眉梢微抬,眼底浮現起幾分奇異的情緒。

這一連串的說辭,於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於,葉承運口中所說的一切,皆與她無關。

可熟悉在於,他的觀念思維、神態口吻,處處都簡直像極了當日朱雀台上對她圍追堵截、痛心疾首的每一個人。

溫寒煙簡直理解不了葉承運的腦回路,裴燼的確犯下殺孽無數,但那也都是千年前發生的事。

自從他離開寂燼淵跟在她身邊,雖然心性幽邃不定,令她警惕戒備,可平心而論,卻也當真從未害過任何一人性命。

如今東洛州冤魂橫流,罪魁禍首自始至終隻有葉承運和鬼麵羅刹兩個人。

就事論事,跟裴燼有什麼關係?

“你口口聲聲說恨他。可到頭來,卻也不過是想要借他的昆吾邪刀,達成心中所願。”

溫寒煙唇角扯起嘲弄,緩慢地笑了一聲。

“兆宜府雖不複千年前問鼎修仙界的光耀,千年來卻也保東洛州一方安寧無虞,受千萬人景仰。”

她語調冰冷道,“殺人祭刀,無人逼迫你。葉氏先祖在天有靈,也未必希望你為了所謂的‘光複榮耀’而犯下屢屢殺孽。從頭到尾,作祟的不過是你的貪欲心魔。”

“不……不,你懂什麼?葉氏子弟素來驕傲,如何能容忍屈居於他人之下?如果不是裴燼,兆宜府如今還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哪裡需要我如此破釜沉舟……”

葉承運搖頭喃喃道,“連摯愛妻子和女兒,我都舍得了,你又懂什麼?”

溫寒煙按捺不住嗤笑出聲,摯愛?

她不由得回想起季青林,還有雲瀾劍尊。

這些男人口口聲聲說某個女人是他們此生摯愛,是他們心中最重要的人,真摯至極,深情無比。

然而真正遇上變故,他們犧牲起這些“最重要的摯愛”時,卻絲毫不見手軟。

當一切美麗而虛幻的表象被撕碎,一場鏡花水月之後,最深處浮現出來的,儘是些目不忍視的卑劣和蓄謀已久。

“你誰都不愛。”

溫寒煙輕聲開口,語氣輕得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你愛的,從來隻是你自己。”

地動山搖的轟鳴聲中,穹頂再也支持不住。

支離破碎的巨石傾軋而下,將這裡的一切空氣和不甘一同,徹底湮沒。

*

在暗室坍塌的瞬間門,溫寒煙立即催動技能欄之中的【踏雲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雪白流光,瞬息間門便出現在暗門之外。

轟——

就在她足尖落地的那一瞬間門,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

被陣法掩蔽多年不見天日的暗室,在這一刻終究化作一片廢墟。

空青一直死死盯著這邊。

見溫寒煙安然無恙出現,他大大鬆了口氣,三兩步湊上去,緊張地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哪裡受了暗傷。

“寒煙師姐,你沒事吧!”

溫寒煙搖搖頭,下意識撩起眼睫,去找裴燼的身影。

黑衣黑發的男人倚在斷牆邊,正在閉目養神,幾縷額發被方才動蕩的靈力震得垂在眉間門,更顯俊美。

似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慢悠悠睜開眼睛,似笑非笑看過來。

“問完了?”

不知道是因為裴燼發了道心誓,還是先前聽了葉承運的歪理邪說。

溫寒煙此刻看見這張臉,第一反應竟少了幾分針鋒相對,多了點同病相憐的同情。

她表情複雜:“你知道我沒走?”

裴燼唇色比平日裡看上去更淡,聞言垂眼懶散盯著她。

聞言,他不知道想到什麼,薄唇微翹:“說不定我比你想象中,還要了解你。”

了解到他一清二楚地知道,她日後會受誰的欺淩折辱。

最後又是如何身死道消。

裴燼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溫寒煙五官精致,臉廓流暢,不輸修仙界廣為流傳的任何一位美人,甚至更勝一籌。

然而那雙漂亮的鳳眸之中卻漾著清冷眸光,生生將那幾分美豔壓下來,多了幾分令人不敢小覷的淩厲感。

裴燼原本對溫寒煙的下場並不感興趣,可此刻心底卻陡然生出幾分遺憾來。

這一路來,溫寒煙所作所為樁樁件件皆入他眼底。

這樣冷靜聰穎、膽大心細的女修,竟然要因為與旁人拈酸吃醋、爭搶男人而死。

著實可笑。

也可惜了點。

裴燼睨一眼季青林和紀宛晴,不再開口。

溫寒煙則是心底一哂。

裴燼了解她?話未免說得太滿。

他或許不知道,她才是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的人。

甚至他那些零星過往記憶,好的壞的,成熟的幼稚的,儘數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一想到方才於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見的一切,皆是裴燼真實的過往,溫寒煙便內心複雜。

她似乎窺探到了一些裴燼不為旁人知曉的隱秘。

原來他少年時爭強好勝,桀驁不馴,根本不似如今這般城府深沉,口蜜腹劍。

開口時分明張揚又輕狂。

到頭來,卻能被小小一顆糖收買。

就像是無意間門偷看了旁人的日記手劄,溫寒煙抿抿唇角。

她眼睫輕顫,冷著一張臉挪開視線,也不再去看裴燼。

兩人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

空氣中傳來葉凝陽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血腥氣混合著丹藥的清香蔓延開來。

餘冷安雙眸緊閉,臉色慘白,倚在葉凝陽懷中。

葉含煜半跪在她身側,身邊地麵上擺了一大堆開了封的瓶瓶罐罐,任何一粒都價值連城的丹藥,被他眼也不眨地往餘冷安口中塞。

空青隻瞥了餘冷安傷勢一眼,便感覺下半身幻痛,神情扭曲著挪開視線,不忍再看。

“情況如何?”

葉含煜唇角緊抿著,全神貫注地盯著餘冷安,沒有回應。

他掌心虹光浮動,靈光包裹住餘冷安的身體,頃刻間門,她下半身消失的血肉肉眼可見地一寸寸複生。

空青眼前一亮,然而還沒等他鬆口氣,看清眼前景象之後,眸光再次黯淡。

餘冷安傷勢太重,源源不斷的鮮血順著還未複原的傷口流出來,眼見著整個地麵都要被蒙上一層血色,看著觸目驚心。

然而饒是靈丹效用強大,半晌卻隻令她血肉複生一寸,不僅修複時劇痛難耐,速度也遠遠不及她失血那樣快。

葉含煜臉色愈發難看,他咬緊牙關,又要從芥子裡往外掏靈寶法器。

一隻染血的手卻微微一動,扯住他袖擺。

葉含煜眼睛微微睜大:“母親!?”

“你這個敗家子……”

餘冷安聲音微弱,氣若遊絲,語氣卻依舊潑辣,“你難不成是要一日將兆宜府的老底全都揮霍光嗎?”

“……”葉含煜死死咬住唇瓣,眼底血絲密布,“可是……”

“沒什麼可是。”

餘冷安咳出一口血沫,皺眉道,“收起你那副蠢表情,人總是要死的,連這點生離死彆的小事都接受不了,你日後如何成事?”

“我不要成事!”葉含煜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是我從前想錯了,我不要成事了。您一直說我是個廢物,我……我不想再證明什麼了,我就是個廢物,隻想要您活著。”

“然後我和姐姐一直陪在您身邊,日日陪您在院中賞楓品茶,這就足夠了……”

他越說越委屈,忍不住哽咽一聲,想不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仿佛一夜之間門,他熟悉而溫馨的家便支離破碎了。

從前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如今卻化作泡影,奢侈得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

餘冷安靠在葉凝陽懷中,看著眼眶通紅的葉含煜,唇畔動了動,再也說不出什麼惡劣的話。

“說你傻,你還真傻。”她歎口氣,輕聲道,“你是我餘冷安的兒子,怎麼可能是個廢物。”

葉含煜一愣。

那隻染血的手輕輕拉著他的袖擺,力道微弱到幾不可察。

葉含煜心頭又是一陣悲慟,但還是順著那力道,將手放在葉凝陽手邊。

餘冷安輕輕拍了拍兩人手背。

她這一生錯信旁人,將衛氏遺寶葬送於奸佞之手。

但上天垂憐,給了她機會用這條命換得一雙兒女安然無恙。

餘冷安唇角微揚,她輕輕闔眸,一滴淚自眼尾墜落,沒入發間門。

“大膽向前走吧……”

若世間門當真有碧落黃泉,她會在地獄向衛氏先祖贖罪。

待洗脫一身罪孽,她甘心不入輪回,在天上看著他們風生水起。

保佑他們一生平安順遂。

*

兆宜府葉氏夫婦隕落,消息一出,瞬間門轟動東洛州,席卷整個修仙界。

葉凝陽身上餘毒未清,兆宜府大大小小諸多事宜,皆落在了葉含煜肩頭。

他仿佛一夜之間門脫胎換骨,再無遲疑猶豫,手段雷厲風行,一時間門竟將混亂月餘的東洛州治理得井井有條。

事情既然已了,季青林沒有彆的理由繼續留下,帶著紀宛晴前來辭行。

“此番多謝二位出手相助。”葉含煜從前披金戴玉,一身珠光寶氣,如今打扮清減不少,卻更顯穩重俊俏。

他稍一擺手,身後一名丫鬟便端著托盤上前。

金盤雕楓畫鳳,正中靜靜躺著一片巴掌大的軟玉。

“這是事前兆宜府應允二位的謝禮‘璃瓊玉’,還有從淩雲劍中凝練出的雲靈。”

葉含煜語氣平靜,“請自便。”

季青林將璃瓊玉收回芥子之中:“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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