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魔氣湧入身體。
這種冷冽到令人不自覺顫栗的氣息, 一點點撫平了那陣灼熱躁動。
溫寒煙逐漸恢複了些清明。
被烈火燒得一片朦朧的視野也稍微清晰了幾分。
眼眶裡漾著濕意,模糊了視線。
溫寒煙依稀看見一道高大的剪影。
周遭光線蒙昧,那人鋒銳的五官都被光影模糊成柔和的線條。
隻剩一雙狹長的眼眸沉沉凝視著她, 蘊著她辨不清的複雜情緒。
溫寒煙稍微有點遲鈍地想,這人是誰?
身材上佳, 長得也不錯,隻不過看著好像十分眼熟……
她的身體下意識察覺到什麼, 一種饜足感和危機感一同催促著她快些離開。
溫寒煙顧不上身上一陣陣傳來的怪異酥軟感,連忙起身要走。
然而一隻手輕而易舉扣住了她肩膀,一把將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轉。
主導地位頃刻間反轉。
身下觸感微涼, 溫寒煙感覺自己好像躺在誰的衣袍上。
帶著冷意的濕氣刺激著她的神智, 一些說不上來的疼痛和舒適再一次衝撞著她。
她嗓子也有點痛,修長白皙的脖頸上滲出汗珠,似珠玉般晶瑩,順著光滑頸側滾落,蔓延至鎖骨。
思緒再次墜入一片朦朧, 溫寒煙想不通,便乾脆不想了。
她渾身發軟, 整個人像是泡在溫熱的泉水裡。
經脈裡那種灼痛感已經消失了,現在她周身都暖洋洋的。
很舒服,她不想掙紮。
下頜卻冷不丁一痛,溫寒煙不適地皺眉,一股火氣湧上來,想也不想低頭張開嘴,一口狠狠咬住了捏痛她的手指。
對方動作瞬間一頓,緊接著她更淩亂地搖曳起來。
啪嗒。
一滴溫熱的水珠滴落下來,溫寒煙眼睫一顫, 鼻尖上的水滴緩慢滑落,蔓延至唇角。
她依稀品嘗到淡淡的鹹意。
難吃。
溫寒煙眉頭一皺,不自覺用力,手臂攀上什麼,指尖似尖牙狠狠紮下去。
周遭一片死寂,連風聲都褪儘。
“……”
比神魂糾.纏的那種刺.激,還要強烈的快.感席卷而來,溫寒煙猛地揚起脖頸,宛若瀕死的天鵝。
她被籠罩在屬於另一個人的陰翳之下。
顫栗徹底包裹住她的意識。
……
不知過去了多久,溫寒煙像一葉小舟一般,艱難地在驚濤駭浪間沉沉浮浮,終於等到暴雨收歇。
她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累的,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半眯著眼睛就要這麼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感覺有人靠近她。
溫寒煙勉強打起精神,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看過去。
朦朧的剪影幾乎融入夜色,一人居高臨下垂著眼注視她,眸光幾分晦澀難辨。
溫寒煙困得快要昏過去,卻還是警惕地與他對視,眼神卻是失焦的,隻執拗地皺著眉,用最凶惡的神情不偏不倚地盯著那雙眼睛。
良久,她眼前一黯。
一隻寬大的掌心輕輕覆上她眼睫。
溫寒煙感覺不到惡意,昏沉感鋪天蓋地湧來。
她下意識跟著閉上眼睛,卻又渾身戒備不敢睡去。
一件染著體溫的外衫卻在這時蓋在她身上,一聲低沉歎息傳來。
“……你真是來克我的。”
*
清潤日光傾瀉而下,在斑駁樹影間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地麵上拖拽出一片深深淺淺的光斑。
溫寒煙緩慢睜開眼睛。
陽光清潤,輕柔覆蓋在她身上,斑駁流淌宛若碎金。
她望著正上方一片茂密的綠葉,一時間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怎麼睡著了?
還隨隨便便睡在密林中,睡在地上?
她不是已經離開無相秘境了嗎?
溫寒煙後知後覺地回想。
在無相秘境中,她遇上那個言行怪異的散修,後來決定去寂燼淵碰碰運氣……
寂燼淵!
溫寒煙猛然驚醒,瞬間坐起來。
她去了寂燼淵,還碰上了那魔頭。
他們二人針鋒相對時,卻無意間聽他點出她體內被種了蠱。
她後來沉思脫身之法不得,打算自爆同歸於儘……
可寂燼淵常年被魔氣浸染,不見天光,怎會有這樣大片的日光?
微弱的氣流浮動,打斷她的思緒。
溫寒煙低下頭,眸光微微一怔。
一件玄色滾著繁複暗金繡紋的外衫從她身上滑落下來,墜在膝頭上。
這不是裴燼的外衫麼?!
溫寒煙條件反射一把將玄衣從身上扯下來扔出去,下一瞬,餘光瞥見什麼。
她猛然抬起眼。
眉眼濃鬱的俊美男人正翹著腿靠坐在一旁,寬大的玄衣落下來,宛若一片濃墨般的雲。
裴燼漫不經心抬起手臂,單手將衣袍接在掌心,隨意往膝頭一搭,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看向她。
“睡得好麼?”
他整個身體掩在樹蔭之下,隻鬆鬆垮垮著一身內衫,領口處露出一片冷白清晰的鎖骨。
他膚色白,以至於旁邊幾道鮮紅的抓痕極為刺目,被陰翳朦朧遮掩,蔓延至衣襟內,看不真切。
“裴燼……”
接觸到他目光的瞬間,某些碎片畫麵在腦海中閃回。
溫寒煙表情一陣變幻。
她再次低頭,一身衣服已經被重新穿戴齊整。
是誰替她穿的自然不必多說,偌大的寂燼淵如今就隻有兩個人。
她僵硬抬起頭,魔頭一幅慘被蹂躪過的樣子實在過於醒目,同初見時截然不同。
昨夜若說他一身冷戾拒人於千裡之外,今日……
就像是個被霸王硬上弓的嬌花,莫名令人憐惜。
溫寒煙艱難吐出幾個字,“昨夜——”
“你的蠱總算消停了?”裴燼扯了下唇角,打斷她。
雖然表情語氣並無異樣,他眼神卻沉沉的,仿佛正勉力克製著某種撕碎她的殺意。
裴燼這一開口,溫寒煙才分出幾分心神查探自己體內狀況。
越是查探,她便越是心驚肉跳。
情毒自然已解,昨夜仿佛被烈火燒穿了的丹田經脈完好無損。
洶湧純粹的靈力在其中湧動,幾乎滿溢而出。
——一夜之間,她幾乎要突破悟道境。
不僅如此,在她瑩潤丹田旁,又多了一個類似丹田一般的東西。
隻不過,這枚“丹田”卻像是浸透了濃墨,一眼看上去便知曉極其凶戾不祥。
溫寒煙分出一抹神識試圖入內查探,可還沒等她突破,便被一陣濃鬱強橫的魔氣險些熏得暈過去。
她立即撤了出來。
怎麼回事?
溫寒煙稍有些摸不透發生這些詭異的變化,她蹙眉重新抬眼。
裴燼自始至終坐在原地望著她,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見她神情一陣扭曲,他好整以暇吐出幾個字:“你太懶了,睡得太久,我閒來無事,趁機把滄海目給你吃了。”
話音微頓,裴燼意有所指。
“某些事情,我還真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
這蘊滿魔氣的丹田究竟屬於誰,溫寒煙不動腦子也能猜得到。
她似乎因為某種原因,把魔頭體內的魔氣抽乾了,同時並未像大多數狀況一樣,爆體而亡。
溫寒煙冷眼盯著裴燼。
她如今占了裴燼的修為,雖然用不了他的魔氣,卻也斷了他對她生殺予奪的資本,無疑占據了上風。
她唇瓣動了動,嗓音雖有些啞,但語氣卻嘲弄:“……那我是不是還該多謝你?”
“不謝。”裴燼懶懶一笑,似乎壓根不在意自己落入下風。
他稍一抬眉,對她露出一個故作狎昵的笑,食髓知味一般,“你昨夜很主動。”
“……”
下一瞬,流雲劍便鏗然橫在他頸側。
溫寒煙單手執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你敢再說一遍,我便立刻殺了你。”
“信啊,當然信。”
即便眼下命門受製,而他又修為儘失,完全淪為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裴燼臉上依舊看不出多少慌亂不悅。
似是想到什麼,他悠然“哦”了一聲,就著被長劍緊逼咽喉的姿勢撩起眼皮。
裴燼輕輕緩緩一笑。
“原來你也是會害羞的。”
回應他的是頸側倏地用力的劍尖。
劍風拂亂他發絲,裴燼八風不動坐在原地,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流雲劍嗡鳴一聲,刺入他皮膚幾寸。
鮮血瞬間墜落濡濕領口。
卻並未再向前分毫。
裴燼這才挑起眉梢,慢悠悠出聲:“美人,你這是要始亂終棄?”
溫寒煙神色莫名。
她方才對裴燼動了十成十的殺念。
然而就在她出劍的瞬間,那枚墨色丹田卻驀地一痛。
細細密密針紮般的刺痛感襲來,溫寒煙強忍著繼續刺出那一劍,墨色丹田中卻猛然湧出浩瀚魔氣,一寸寸封死了她的經脈。
靈力無處可去,堵得她經脈一陣鈍痛,一身剛得來的悟道境靈力被徹底封鎖,難以用出分毫。
溫寒煙臉色冰冷,垂眼盯著裴燼看了片刻。
“你一早便知道?”
裴燼唇畔笑意未變,兩根修長手指夾住劍尖,不緊不慢往旁邊一推:“你殺不了我。”
溫寒煙沉眉順勢收劍。
流雲劍歸鞘之時,封鎖著她周身經脈的魔氣應聲而退,重新縮回墨色丹田中,乖順安靜得仿佛不曾存在過。
有他這些臟東西在她身體裡牽製,她還真殺不了他。
溫寒煙神色冷淡掐了個決,一抹淡色熒光自指尖升騰而起,朝著遠方飛掠沒入林間。
她一邊以瀟湘劍宗的傳訊符向空青報了聲平安,一邊毫不留戀轉身便走。
殺不了他,那便接著封印他。
身無修為的魔頭,根本不足為懼。
溫寒煙剛走出幾步,冷不丁聽見身側傳來一道佯裝惆悵的歎息:“你真不打算對我負責麼?”
溫寒煙赫然一驚,轉身看見裴燼一襲玄衣寬袖,環臂斜倚在樹乾上看著她。
她眉間緊蹙:“你是怎麼出來的?”
這不應當。
寂燼淵封印乃是千年前逐天盟合力所布,就連裴燼全盛時尚且被鎮壓了千年,眼下他連修為都沒有,怎麼可能破除封印?
裴燼抿唇一笑,故作羞澀:“托你的福,我身上已有你的氣息。”
“你以血祭兌澤書,氣息早已與封印陣法相生,我隻需稍加隱藏自己的氣息,便可出入隨心。”
溫寒煙表情冷漠地回視著他,像是在猶豫著要怎麼再把他封回去。
“你體內有我的魔氣,但凡被旁人察覺,便要落得我這種聲名狼藉、人人喊打的結果。”
裴燼還記得溫寒煙昨日反唇相譏時的激烈言辭,笑著不動聲色地還了回去,“屆時你與旁人解釋,當真有人會聽?再說,你一身魔氣如何而來,又如何解釋得清?”
隨著他每個字落地,溫寒煙的臉色都愈發冷卻一分,直到最後已經麵沉如水。
雖然她與裴燼立場不同,可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不錯。
人心難測,她根本賭不起。
如今她僅有悟道境修為,若整個九州如當年對付裴燼那般傾力圍剿她,她很難討到什麼好處。
裴燼見她隻冷冷盯著他不說話,便知她意動。
他慢條斯理道:“隻有本座能幫你。”
溫寒煙眯了眯眼睛:“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裴燼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幫她?
如今他殺不了她,她也殺不了他,僅憑一夜錯亂意外,憑他冷漠殘忍的性情,沒道理這麼好心。
“你說呢?”
裴燼打了個嗬欠。
他畢生修為都被溫寒煙給榨乾了,不把他的東西拿回來,他絕對不允許她脫離他的掌控範圍。
“……”
溫寒煙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他,“你已破除封印離開寂燼淵,若是拿回魔氣,第一件事便是殺了我。你覺得我真的有這麼蠢,蠢到任你擺布?”
裴燼靜默片刻,肩膀用力從樹乾上撐起身,緩步走到溫寒煙身側。
他低頭,言簡意賅:“那好,換一個。”
“幫我拿昆吾刀。”
“昆吾刀?”溫寒煙一愣,有點狐疑地直視他,“昆吾刀不是早已在千年前,便被仙門世家合力毀去了麼?”
“這不過是拿來搪塞蠢貨的說辭,你也信?”裴燼輕緩一笑,像是嘲諷。
他抬起眼,“他們才舍不得。”
溫寒煙指尖蜷了蜷。
她想到她體內不知道何時何地、被何人種下的蠱,突然像是失了聲,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
她曾以為的,都隻是以為。
五百年前以身煉器,舍己為人、救蒼生於水火,她從未後悔。
可如今才明白,這不是無私,而是無知。
就連所謂“玄陰血脈”,都不過是一場騙局。
她到頭來,不過是旁人棋盤上一枚稍有些用處的棋子。
棋子用完了,作廢了,就該扔了。
真可笑,她竟然曾經以為他們待她是真心好。
溫寒煙氣息亂了一瞬。
她定了定心神,挪開視線。
仙門世家遠比她想象中冷血殘酷。
拂去遮望眼的浮雲,底下深掩著的,皆是些尋常人難以窺探的暗湧。
昆吾刀溫寒煙並不陌生,或者說,放眼整個九州,就算是再不起眼之人,也定然知道這個名字。
這是裴燼的本命刀,千年前一人一刀血飲九州,刀下從不走生魂。
傳聞中,昆吾刀是裴燼一夜屠儘乾元後,以至親之血親手煉成的邪刃。
刀中染著煞氣,旁人哪怕是被刀風掃過,都會看見內心最不可名狀的恐怖,然後在瘋癲之中自殘而死。
除了裴燼,沒有任何人能駕馭它,它也不肯讓任何人認主。
溫寒煙微微一靜。
而此刻,傳聞中那個嗜血暴戾的魔頭,拖著個空無一身修為的身體,懶洋洋立在她身側,絲毫看不出半點陰鷙血腥。
見她看著他不說話,他眯著眼睛問她:“乾脆點,你答不答應?”
溫寒煙抿了下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抬起眼,正色道:“若你執意要離開寂燼淵,你必須要答應我,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不得離開。”
正中下懷。
裴燼毫不猶豫:“自然。”
“而且你還要答應我,不得暴露身份,不得隨心所欲殺人。”
裴燼稍偏頭,忍不住笑出聲。
“眼下我一身修為儘數在你身上。”他語氣說不清意味,“更擔心被夜半更欺辱的人,應當是我才對吧?”
“……”
溫寒煙跳過這個話題。
她一字一頓道。
“還有,就算是日後尋到了方法,這些魔氣,我也不能還給你。”
這一次,裴燼沒有立即回應。
溫寒煙神情一冷:“你不願意?”
“非也。”裴燼挑起唇角,不疾不徐吐出兩個字。
他倏地上前一步。
溫寒煙下意識後退,卻沒察覺到身後便是一棵參天古樹。
她脊背撞在樹乾上,粗糲觸感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摩擦得她後背生疼。
裴燼並未做彆的什麼,隻是指尖輕點溫寒煙腰間的流雲劍。
清脆兩聲“叮叮”聲響間,他稍俯身,視線與她平行。
大片樹蔭掩映著光斑,隨著他的動作在他身上移動,拖拽出一片深邃的陰翳。
黑發浮動,露出那雙狹長濃鬱的眉眼。
裴燼唇畔染笑,眼睛裡卻沒有分毫笑意。
“溫寒煙,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想殺本座?”
他視線上下掃她一眼,這次倒是不帶多少故意為之的曖昧,反倒蘊著幾分審視。
這還是溫寒煙第一次見到裴燼冷下臉來的樣子,不由得有點意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戰,她分明因他而死,卻自始至終連他一麵都未見到。
五百年過去,他幾次與她相處時,向來吊兒郎當沒個正型。
哪怕是對她動了殺意,臉上也是笑著的,像是根本沒什麼值得他放在眼底,認真對待。
有時溫寒煙甚至會懷疑,這便是傳聞中令修仙界談之色變的魔頭?
未免也太不著調。
這一瞬,她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濃烈的壓迫感。
沉重,血腥,壓著濃濃殺伐之氣。
比起雲瀾劍尊還要更甚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