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做太子?
對於劉榮而言,這從來都不是一道選擇題,而是一道送分性質的判斷題。
――要麼做太子,要麼,就做‘蹊蹺而死’的孝景皇帝庶長子。
對於這一點,劉榮心理有很明確的認知,朝野內外也清楚,天子啟,恐怕就更是清楚不過。
但過去,從來沒有人如此直白的問劉榮:想做太子嗎?
就這麼想做太子嗎?
劉榮也從不曾料想過有一天,皇帝老爹居然會這麼直白,又這般突兀的問出這個問題。
――問出這個朝野內外心照不宣,甚至是人儘皆知,卻極其不適合說出口、擺上台麵的問題。
以至於被天子啟這麼冷不丁一偷襲,劉榮一時之間,竟也不由有些愣神。
天子啟卻沒在意劉榮的反應,而是自顧自低下頭,又在手中的騎兵三件套上看了看。
而後,才故作淡然的抬起頭,又莫名咧起嘴角。
“先是鎖子軟甲,當是想要提高我漢家軍隊的防禦力,讓將士們多一條保命手段;”
“發現鎖子甲造價過於高昂,便立即又是瓷器這條財路。”
“瓷器剛開始走上正軌,這就又借著吳楚之亂,做出這馬鐙、馬鞍及馬掌,來提高騎兵的戰鬥力、降低騎兵的訓練難度……”
“――公子,就這般想要做太子嗎?”
“就這麼急著想要得到軍隊、將官們的效忠,從而逼得朕,不得不與立太子嗎?”
話說的輕鬆寫意,但天子啟此時望向劉榮的目光中,卻夾雜著不知多少種複雜的情緒。
與後世,那些極其抗拒儲君太子‘有出息’的時代不同:漢家作為華夏封建統一王朝的開端,對於儲君太子的態度,其實還是相當寬鬆的。
就拿當今天子啟舉例:八歲得立為太子,十五歲搬出未央宮椒房殿,住進與未央宮隔蒿街相望的太子宮;
而在天子啟正式搬進太子宮之前,獨屬於儲君的一整套班底,就已經被先帝給配齊了。
――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詹事組成的‘儲君三公’;
――門大夫、庶子、舍人、洗馬等職務組成的‘儲君九卿’。
除此之外,還有太子中盾衛執掌的太子衛隊,高達兩千人的武裝力量。
甚至還有在上林苑內,單獨給太子劃出來的‘思賢苑’,供太子結交天下豪傑,順帶收獲自己第一批死忠。
要說當今天子啟,最值得信任、最不需要擔心的人是誰?
或許有人會說,是郎中令周仁。
但即便是周仁自己也清楚:當今天子啟最放心、最信任的死忠,絕對是那些生活在思賢苑,租種著思賢苑的皇田,逢年過節都能得到賞賜的佃農。
為什麼?
換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你原本是個關中的自耕農,祖輩得太祖高皇帝賜下的百畝薄田,年得粟三百來石。
雖然還要去掉稅、賦,以及地方郡縣的苛捐雜稅,但剩下的部分也有個二百來石,足夠你們一家人頓頓吃到七成飽,每年――至少每兩年,還能有一件新衣服穿。
後來,你家中發生了重大變故,如親長離世之類,逼得?隻能將田產儘數變賣,用於這位親長的治療和喪葬事宜。
失去了田產,你便從自耕農變成了佃農。
按照村裡的慣例,你隻能低聲下氣的去求某位富戶,好租種人家的田――不會太多,頂多也就三五十畝。
辛勤勞作一年,能得一百多石粟米,還要從中拿出四成甚至一半給富戶,來作為你租種田畝的佃租。
可供你耕作的田,變成了過去的一半,再算上還要拿出近半農獲作為佃租,你們家的年收入,瞬間下降到了原來的四分之一。
本就是勉強溫飽的程度,如今家裡隻少了一口人,收入卻驟降四分之三,單靠種地,你顯然養不活這一家老小。
於是,你的妻子開始替人縫補、漿洗衣服,你的兒子去山上拾柴、捕兔。
可即便是這樣,你們家也還是要三不五時向鄉鄰借米下鍋,才能勉強維持生存。
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你們家欠的糧食越來越多,幾乎到了秋收之後還完債,就基本剩不下什麼的程度。
到了這時候,你不得不開始考慮賣兒賣女,甚至把自己也給賣進某個大人物府中,委身為奴……
這,便是如今漢家的自耕農,一步步成為半自耕農、佃農,乃至最終失去戶籍,為人奴仆的大致曆程。
而思賢苑那些租種皇田的佃農,卻是極為幸運的一批人。
――就在你要賣兒賣女的時候,官府發來消息,說你的申請通過了審核,你可以去租種上林苑的皇田了!
你說你已經沒有糧食了,官吏說沒關係,先借你一點,秋收後還就行!
於是,你拖家帶口去了上林苑,簡單搭了個茅草屋,就這麼住了下來。
官府借給你種的田不少,足有七八十畝;
佃租也隻有兩成而已,比民間少了一半不止!
你擼起袖子,努力耕作,到了夏天,官府又發來消息,說你租種的那片田,被劃入太子的思賢苑了,你從此成了太子的佃農。
太子來了一趟,給思賢苑的佃農們許下了不少賞賜,還免了三年農稅。
就這麼過了十來年,你仍舊在佃租八十畝田,一家老小都已經能保證溫飽。
回顧過往這十年――彆說租稅沒怎麼交過,反而還因為太子隔三差五的賞賜,而存下了足夠買下一二十畝田的積蓄!
你的兒子也長成了大丈夫,被太子召為親衛,俸祿足夠養活自己的妻兒不說,還能三不五時給你送來些糧米、肉布。
就在你憧憬著未來,重新躋身自耕農階級之後的美好生活時,當年和你一起淪為佃農,又將自己賣入了富戶家中為奴的鄰居,傳出被富戶活活打死的消息……
這,便是思賢苑的佃農們,對當今天子啟的忠心來源。
――如果沒有天子啟,這些人,基本都難逃委身為奴,斷子絕孫的悲慘下場。
而現在,凡是那些個在思賢苑到處晃悠的老翁,又有誰不會鼻孔朝天,跟人顯擺一句:俺兒/孫不才,在當今陛下身邊伺候?
而這,都是當今天子啟在先帝年間,得先帝默認,甚至是鼎力支持之後,所得到的根基、羽翼。
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為太子儲君編織羽翼,不單是天子會做,甚至於整個朝堂內外,也同樣會樂見其成,甚至是適時搭把手。
對於儲君太子,漢室的天子怕的不是‘太出息’,而是‘沒出息’。
用後世的話來說,便是漢家不怕太子整活,就怕太子沒活。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先帝年間的天子啟才可以帶著弟弟劉武,在整個三輔大地到處遊玩、闖禍;
回來晚了,還要被廷尉張釋之堵在宮門、城門處,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逼得先帝都隻能脫帽謝罪。
也還有由於這個緣故,劉榮過去雖然多少會注意一些,但也並沒有如後世的皇子們那般,無所不用其極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裝瘋賣傻。
直到今天;
天子啟就這麼大咧咧問劉榮:就這麼想做太子?
縱是不曾為這個問題準備過答案,劉榮,也終還是緩緩抬起頭,目光灼灼的望向禦榻之上。
隻一開口,卻不答反問道:“父皇方才,喚兒什麼?”
莫名其妙的一問,惹得天子啟眼角下意識一眯,嘴上卻也道:“公子?”
便見劉榮含笑點下頭,旋即便滿懷著唏噓,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算上綺蘭殿的彘,還有才剛出生不久的越――父皇總共有十一個兒子。”
“稍年壯些的,父皇都喚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綺蘭殿那兩個小的,父皇也是喚阿彘、阿越。”
“――唯獨兒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榮’‘榮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榮。”
“父皇認為,這是為什麼呢?”
淺笑盈盈的一語,隻惹得天子啟眉角一挑,劉榮卻隻自顧自搖了搖頭。
深吸一口氣,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內外,都是怎麼稱呼我兄弟眾人的嗎?”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獨兒臣,會被他們當麵稱呼為:長公子。”
“便是私下裡,也很少有人敢稱兒為‘公子榮’,而是稱兒為:皇長子……”
說到這裡,劉榮隻略帶自嘲的笑著搖搖頭,方重新抬頭,目不斜視的望向禦榻之上,那張麵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麵龐。
“這儲君太子,兒想不想做,不重要。”
“――無論想或是不想,兒,都必須做。”
“因為從出生的那一天,成為父皇的庶長子,椒房殿又必定不會有嫡子降生時起,這道題,就已經有無數人,替兒選好了答案。”
“兒,隻能做太子,也必須做太子。”
“一如當年,父皇縱是怎般凶險,也絕不敢將儲君太子之位,讓與梁懷王劉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