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若是放在前兩年,自天子啟口中道出,恐怕沒人會認為哪裡不對。
――彼時的天子啟,與梁王劉武之間,那真真是情比金堅的。
隻是此番,梁王劉武欲圖儲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無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製――隻在長安待了一個月,便被天子啟粗暴的趕回了封國。
為了儲君一事,天子啟更是險些和自己的母親:東宮竇太後發生正麵衝突!
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廣被天子啟當著滿朝公卿百官的麵,定義為‘梁王的臣’;
這意味著什麼,恐怕沒人會不清楚……
“太子認為呢?”
隨著天子啟雲淡風輕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尋味的‘梁王賞過了,朕便不賞了’,這個話題原本便已經結束。
循聲望去,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無奈笑道:“自中郎外放,曆任邊地各郡的郡尉、郡守,雖無甚功勳,卻也不曾犯過大錯。”
資曆熬夠了,風聲也過了,再尋個由頭――如匈奴人入侵邊牆,某某郡急需一個好郡守之類,將程不識外放出去。
“驍騎都尉李廣,旁的不說,起碼驍勇是毋庸置疑的。”
而是如今的長樂衛尉程不識,處境稍有些特殊。
一如孝惠皇帝為儲,首點儒士叔孫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隻忙著健全漢家的禮製;
當今天子啟為太子,首點《尚書》博士晁錯,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後,將‘削藩策’三個字從理論轉化為現實。
“程不識是不是‘善戰者’,兒年少無知,才疏學淺,不敢妄下定論。”
此言一出,殿內百官公卿隻齊齊低下頭,暗自默念著劉榮方才這番表態,好儘可能將每一個字都記下。
“――雖然是因為假節奔赴前線,但也終歸是沒有儘孝於東宮,母後對我父子二人,都頗有微詞。”
“――程不識這樣的將領,無論是做太子中盾衛,還是做長樂衛尉,都是非常讓人放心的。”
“及至當今,首點彼時的《尚書》博士晁錯,一度也曾讓朝野內外認為:太子好儒。”
自嘲一語,惹得殿內頓時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附和輕笑;
卻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濕了眼眶。
“――自首點晁錯,陛下便以太子之身,開始著手削藩。”
卻不料突變橫生!
禦榻之上,天子啟剛把最後一卷竹簡卷起,丟在腳邊的木箱內,殿門外,便響起郎官高亢的唱喏聲。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即明確表達了自己對程不識的欣賞、對無法得到程不識的遺憾,也表明了自己對東宮太後的敬重;
莫說是殿內公卿百官連連點頭,為劉榮這番表態感到欣慰――就連禦榻上的天子啟,麵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朝議到此為止,劉榮今天的表現,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隨著最後一個議題――衡山國的賑災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認同下得出結論,這場朝議,便也來到了尾聲。
原本還打算和薄皇後、母親栗姬,來和天子啟說說‘不急著廢後另立’的事兒,如此看來,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竇太後去說。
――那些在先帝年間反對削藩,從而惡了彼時的太子,以至於先帝駕崩之後,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觀的教訓!
而在禦榻之上,見劉榮如此上道,自己才剛遞出個由頭,便抓著這個線頭開始闡述政治立場的,天子啟隻淺笑盈盈的點下頭。
“更何況兒臣尚且年幼,像李將軍這樣的烈馬,兒臣莫說是駕馭――便是喂養,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把程不識的老底全扒出來,最好連程不識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個底朝天!
“宣: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覲見~”
“若可由此人擔任太子中盾衛,兒臣怕是睡覺,都免不得要笑醒?”
得了天子允諾,殿門外的郎官自是轉身向外,悠長的唱喏聲,在漢宮樓闕間激起陣陣回響。
得到皇帝老爹‘繼續說’的默許,劉榮麵上再多一份遺憾之色,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明顯的無奈。
隻是天子啟又冷不丁發出這一問,旋即將目光撒向身側,懸筆於案上,卻好一會兒沒有落筆的太子劉榮。
“說不定日後,朕臥榻彌留之際,也會和先帝那樣――緊緊握著太子的手說:事有輕重緩急,可由程不識為將……”
“――若是文臣,那單隻是穩妥,確實是不值得令人太過於重視。”
以一種稍顯遲疑,好似是在說‘我也不知道這對不對,父皇你說呢?’的語氣道出這番話,劉榮便苦笑著搖搖頭,道出了自己的遺憾從何而來。
而從程不識的為人處世、脾氣性格,朝野內外也能大致判斷出來:大概什麼樣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賞――至少是能讓太子看著順眼、能尿到一個壺裡去。
至少並不全是……
如是想著,殿內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長脖子,遙望向禦榻一側,那道時刻帶著謙遜微笑,卻愈發讓人不敢小覷的身影。
“――這樣的青年才俊,留在長樂宮做個衛尉,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顯‘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劉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極為勉強的夠到及格線的當今天子啟、彼時的太子啟,劉榮今日的表現,已經算很好很好了。
這很高了!
這就意味著:肉眼可見的未來,程不識的個人政治傾向,便大概率是漢家未來幾十年――甚至是貫徹劉榮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亦步亦趨,一板一眼――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的一舉一動,任是奉常屬衙的禮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就此,漢家的朝公百官,有了這場朝議結束後的一個共同任務。
“但在軍隊中,尤其是在無時不刻,都想著建功立業的將官當中,像程不識這麼穩妥的將領,卻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這不單是為了弄清楚程不識的底細,以求日後能交好――至少是儘量不得罪這位新貴;
更不完全是為了日後,將自家子侄都朝著程不識的方向培養,以圖得太子青睞。
百官公卿各懷心緒間,禦榻一側,也響起劉榮那難掩垂涎,卻也有些遺憾的話語聲。
但隻有這些老臣知道:天子啟這話,並不是玩笑。
天子啟有了決斷,劉榮自也隻得躬身領命,對於天子啟這番安排的意圖,也當即心領神會。
“按照製度,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衛隊。”
隻佯做疑慮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躊躇不定的側身望向劉榮。
心下已經有了決斷,天子啟卻並沒有急著把話說死。
――叔孫通,是儒生。
――彈劾!
而且彈劾的對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腳,便能讓長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劉榮自也認為理應如此。
――修護東宮太後和西宮天子啟,以及太子劉榮之間的關係。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程不識……”
“李將軍驍勇無雙,更乃梁王叔愛將,兒臣不敢奪王叔之臣。”
所以,從理論上來講,程不識這個‘長樂未衛’對竇太後而言,多少帶了些燙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太子選的第一個臣下,是彼時漢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還是主禮製的奉常卿;
於是朝野內外當即做下定論:太子儒弱和善,此國之大幸!
至於這‘國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廟、社稷有福氣,還是朝野內外能自此不受鉗製,放浪形骸,那就是見仁見智了。
“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劉榮的遺憾,天子啟全當沒聽見。
隻稍一思慮,天子啟也略沉遮臉,重新將懸起的屁股落回了禦榻之上。
對於漢家的朝臣功侯――準確的說,是對未來十到二十年的漢家政壇而言,這都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訊息。
不弄清楚這些,往後幾十年,彆說在朝堂混的風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踩到劉榮的紅線。
程不識二話不說,當即走馬上任,竇太後其實也多少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
“便愚蠢的認為,兵法中所說的‘善戰者’,或許就是程不識這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