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子時已到。
一輪明月高懸,烏雲漸染。
地接金城障北麵的森林中,四處都是盧水胡的遊騎兵。
他們大多數都是匈奴射雕手,不僅精通弓馬,在黑夜中也能準確的辨彆敵人的方位。
狼一般的狩獵習性,加上常年跟隨漢軍出征的經曆,讓盧水胡人獲得了半漢化般遊牧的作戰傳統。
他們既能像漢軍一樣勇敢的發起整列衝陣。
也能像匈奴人一樣,使用騎射戰術,誘敵深入。
盧水胡擁有這樣的本領並不讓人意外,照漢代對北方民族的稱呼習慣,匈奴及其彆部稱胡,鮮卑及其彆部稱虜。
盧水胡的部眾本身就是匈奴彆部,更彆說還有治元多這樣的匈奴貴族統治部眾,因此,即便盧水胡投靠了漢朝這麼多年,部落裡的匈奴習性其實還是沒有完全改變。
但是比起被漢朝擊敗的早期匈奴部落相比,盧水胡在漢化的進程中,也逐漸學會了漢人的軍法和戰術。
他們麵對漢軍的烽燧,已經有了一套相對完善的應對策略。
再想重複耿恭那般,以幾百人擋住數萬匈奴大軍整整一年的壯舉,已經不現實。
令居塞。
巨大的沙盤上。
漢軍各處據點,都在被數量龐大的盧水胡人圍困。
一片黑色的旗幟,近乎把漢軍的防線包圍。
劉升之在胡人發起進攻的一整夜裡,始終沒有派出任何增援。
他坐在沙盤前,用雙手抵住下巴,腦中不斷地運算著胡人的兵力和方略。
“對付河西走廊的盧水胡,不能再用以前對付匈奴人的老辦法了。”
“沮渠蒙仇的軍隊已經改編為了漢軍的戰術。”
“或許這能證明,盧水胡其他部眾也是如此。”
“金城障,將會遭遇胡人的猛烈打擊。”
大帳之中。
治無戴、支富、蛾遮塞、唐蹏靜靜地坐在馬紮上,等候劉雲的指示。
令居塞外羽檄交馳,不斷有前方戰線與胡人交兵的消息傳來。
整個大帳內,氣氛沉重。
脾氣剛烈的蛾遮塞在帳中來回的跺著步子。
“護軍,什麼時候才能出戰。”
“我們等的手癢癢啊。”
劉雲揮手示意。
“勿要輕舉妄動。”
“盧水胡部眾號稱二十萬,舉族南下,據我估算,拋去其中的老弱、生口。”
“可戰之兵,也有一半。”
“我軍的兵馬要分散守衛各地,遊擊兵力不足四萬。”
“在敵人士氣被消磨以前,正麵決戰於我不利。”
“隻要將他們擋在令居塞,敵兵無法抄略,數日過後,軍心萎靡。”
“彼竭我盈,再戰必勝。”
河湟與隴右的安危,關鍵在令居塞。
令居塞的安危,在金城障。
兩千守軍要麵對數萬胡兵。
在場眾人無不是為他們捏了把汗。
龐德擔憂道:“王子均和張伯歧,能守住嗎?”
劉雲眼神堅決:“他們必須守住。”
……
“盧水胡又來了!”
令居塞外,各處烽燧之上。
五名漢兵為一組,堅守在六七米高的土仄望樓上。
漢軍將士雖然能躲在女牆之後,利用強弩進行反擊。
但是經過了戰術調整的胡兵,已經令部眾扛著板楯在前,密密麻麻的箭矢打在板楯之上,幾乎毫無作用。
伊健妓妾麾下的河西小月氏人帶頭衝鋒,在板楯的掩護下,很快衝到了各處烽燧的下方。
“上飛梯!”
簡單製作的梯子,從四方勾上烽燧的城頭。
胡兵們手持圓盾,沿著梯子攀爬而上。
弩箭砰砰砰的砸到胡人的盾牌,那躲在板楯之後的胡兵冷冷一笑。
右手已經開始摸向腰間的繯首刀。
可還不等他跳進女牆,一柄長矛便從圓盾之下,刺穿了他的大腿。
“啊……”
胡兵狼狽的哭嚎著,手中的盾牌剛剛卸下。
一支弩矢便對準了他的腦袋,噗嗤一聲,射穿頭顱。
胡兵眼神呆滯的從空中墜落。
這場夜襲隻是烽燧兵們戰鬥的縮影,在數日的攻堅之下,每個烽燧的下方,幾乎都堆著幾十具胡人的屍體。
戍守在南方的十座烽燧上,共有五十名漢兵。
可就是這五十人,足足拖住了幾千名盧水胡。
與此相對的。
金城障內的王平、張嶷隻有兩千人,而他們要麵對的盧水胡則超過三萬。
“放火箭!”
咻咻咻。
凜冽的狂風吹拂著漢軍的旌旗。
漆黑色的夜空下,雙方的弩矢互射。
沾滿鬆油的箭矢不僅能點亮黑夜,同時也會暴露己方弓箭手的視野。
可饒是如此,火箭依舊是能夠威懾胡人最好的殺器。
尤其是胡人的騎兵,牲畜都是害怕火燒的,被火箭射中的馬匹,四處狂奔,很容易造成更多的踩踏。
為此,張嶷在金城障北門外,提前部署了大量淋滿了火油的的乾柴。
盧水胡人一邊摸索著前進。
板楯在前,射雕手在後,並沒有人注意到那些和鹿角、柵欄混在一起的柴堆。
張嶷的弓術很差,視線也不好,他一連射了三箭都沒有射中目標。
“我來。”
王平見狀,從張嶷手中接過弓箭,看向天空飄揚的旗幟,測定風向。
“從北門至柴堆,至少有一百五十步。”
張嶷聳了聳肩。
“現在黑燈瞎火,還起了風,更射不準了。”
王平沒有說話,直到確定了現在刮的是西北風。
他從箭壺中抽出一支新的箭矢,然後自信的在火上點燃。
兩隻弓箭同時在弦上拉滿。
“我從小喪父,被寄養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常常上山打獵,他對我很嚴厲,隻要空手而歸,便不能吃飯。”
“所以,為了防止挨餓,我練就了一手好弓法。”
王平眯著眼睛,對準一百五十步外的柴堆。
儘管隻有零星的火箭射中柴堆旁邊的盧水胡時,才能給他提供短暫的視野,不過這對於老練的獵手來說,一瞬間便能記住獵物的方位。
“十五歲時,我就和句扶成為了整個白虎複夷中最好的弓手。”
“句扶比我勇敢的多,他遇到難纏的白虎,會拿起板楯長矛貼身肉搏。”
“但是,我也有我的長處。”
“我殺老虎,從來都隻需兩支箭。”
王平放鬆持弓臂,雙指一送。
咻的一聲,兩支火箭瞬間分射向黑暗中的柴堆,和躲在柴堆後的射雕手。
那射雕手本來乾掉了三名漢軍,正在他躲在柴堆後準備重新拉弓的時候,一支弓箭射穿了他的喉嚨。
緊隨而來的第二支箭砸到了柴堆之中。
轟的一聲爆響,猛油被大火點燃,衝天的火焰,點亮視線。
王平回過頭去,也不顧被大火焚燒的胡人,一把將長弓丟給張嶷。
“這把弓的弓弦鬆了。”
“重新校準才能用。”
張嶷看向麵色冷峻的王平,微微愣了愣。
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謹慎到堪稱膽小的男人,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手本事。
也難怪,每每遇到防守戰,劉雲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王平了。
“胡人的飛梯來了。”
惱羞成怒的盧水胡兵,不在浪費時間消耗漢軍。
上千名扛著板楯的胡兵迅速上前,背後的飛梯大隊陸續趕來。
層層疊疊的梯子,很快靠上城牆。
漢軍不是不想把梯子推開。
但是飛梯這種東西,最頂端有抓鉤,直接勾在城頭上。
而梯子本身和城牆間,也構成了穩定的直角三角形,飛梯就是那個斜邊。
一般意義上而言,勾上去的梯子一旦站住了人就很難被推動。
為此,漢軍隻能通過焚燒飛梯,或者擊殺飛梯上的攻城兵來緩解守城壓力。
眼見越來越多的胡兵就要爬上城牆。
王平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放壘木!”
就在胡兵要爬上城牆,城頭上的漢軍便搬起落石壘木不斷地向下砸去。
沉重的木頭和石塊很難擊穿胡兵的盾牌,但是巨石的衝擊輕易就能將他們砸的失去方向,摔下飛梯。
“啊!”
後續的胡兵剛要上前。
卻隻見漢軍操弄這裝滿金湯的銅鼎從城牆上傾斜而下。
滿是腥臭、腐爛氣味的滾燙汁水灌了胡兵一身。
“是金汁!”
被燙的滿身起泡的胡人嗚呼哀哉,儘數跳下飛梯,活活摔斷腿。
漢兵們便趁此機會,用弩箭收割。
就這樣,密密麻麻的盧水胡大軍扛著板楯,不斷地逼近金城障的城門。
在此堅守的王平和張嶷,死守了足足一整夜,一夜間,就射出了三萬隻箭。
若是對抗單純的遊牧騎兵還好,可問題是盧水胡太明白漢軍的作戰方略了,他們對如何攻城,尤其是攻打河西長城,已經有了係統性的應對方法。
十座烽燧上的火焰在胡人的打擊下,不斷熄滅。
如今殘存的烽燧隻剩下一抹火光,還在照亮遠方的山頭。
金城障在盧水胡人的包圍下,也是搖搖欲墜。
張嶷敏銳的發現,最新趕到戰場的胡人並沒有急於進攻。
反而拿著鐵鍬不斷的掘土前進。
“踏馬的,這群狗胡人在挖地道。”
張嶷心下一狠。
“五部飛軍,跟我來。”
……